将军令[出书版] - 分卷阅读25
,那在接近萧谨的途中,屏后的卫士便会冲出来,一拥而上,将他制服。
陈则铭却跪得离他远远的,自动交出兵权。
萧谨慌乱了,这反应脱离了杜进澹与他的策划,而他缺乏应对的机敏。
他用很久时间才下得了这个决心,如果不是陈则铭坚持要把朝廷封赏散给军士,印证了杜进澹笼络人心之言,他也许还要迟疑下去。他要将陈则铭拉下马,落去他的爪牙,这样他才能安心长久的把这个人放在身边。
他料想过陈则铭的各种反应,那些画面中有愤怒,有争议,有不服,甚至有唾弃,唯独没有这种常见的平静。
这平静如水导致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屏后无人,似乎他还是那个满心依恋魏王的少年君主,这平静引诱他回想到这个人的好,一点一滴,润入心中。
然而到这一步,还怎么可能回头。
萧谨无言,他干瘪瘪地坐着,不能反应,直到陈则铭将上面那段话又重复了一遍。
萧谨猛地站了起来,败退般从来路颓然逃出去。那几名卫士面面相觑,连忙跟着退走。很快屏后脚步声悉索而去,不时便退尽。
殿中终于静了。
侧殿的门带着深深叹息般的声音关合。
隔了许久,又打开。
一名内侍端着笔墨,悄无声息地走入,走到依然跪着的陈则铭身前。
陈则铭抬起头,那内侍跪倒下来,弯身将纸托在盘中,再将那盘子端起。
陈则铭提起毛笔,看了看偏殿的门。
萧谨在吗,他敢在吗?他宁可他是敢的,他宁可他自己抛下这张纸,用一种盛气凌人的气势逼他来写这奏章。那么他可以告慰自己,自己培养出了一个不逊萧定的君王。
然而,萧谨隐去了。
陈则铭只看得到殿中微弱的灯光,这光芒只能照到门外几步,再往外便是黑沉沉的夜色。就如同命运,你只看得到几步之内。
殿内落针可闻,他一笔笔写下自己致仕的折子,如他夜批奏折时一样,一丝不苟。
待最后一笔落定,他从头又看了一遍,确认所叙无误,这才将笔抛入盘中。
那小内侍掩卷收笔,起身欲退。
陈则铭突然伸手拉住那内侍的袖子:“转告陛下,静华宫中之人,臣将亲手除之。”
那内侍吃惊回头看他,却见他脸色镇定如常,并不像在说胡话的样子。
内侍瞠目望他片刻,脚步混乱,匆忙奔出殿去。
隔了一会,有人返身回来,却换做是黄明德。
陈则铭缓缓起身。
黄明德到他跟前,低声道:“恭喜千岁,陛下准了。”陈则铭冷冷看着他,这目光似乎带着刀刃剐下来,黄明德抬头骇然,不禁退了半步。
偏殿的门也终于落锁。
锁链相扣的声音似乎惊动了烛光,它们微弱地跳动,奄奄一息。
陈则铭独自坐在宝座下,看着月光从窗格里探进来,一寸寸地攀爬。
他没有半点睡意,也没回头再想什么。
他不想萧定,更不愿意想萧谨。
他只是空落落坐在那里。
等待天明。
【第二部 终】
【番外三】
陈则铭醉了。
他将额抵在桌上,不住述说着什么,声音极其细小,含糊不清。
桌上灯光如豆,他的脸被隐在阴影之中,于是对面的萧定无论是从哪个角度,也只看得清他头顶的发髻。不过,萧定也并不想看清此人此刻的表情,相反,对于这样的醉酒呓语,他向来都颇有些厌烦,他是个自律的人,因而对旁人酒后失态也从来不屑。可这屋子里实在冷清太久了,导致这种他自小讨厌的絮絮叨叨,在这一刻居然也能忍受下来。
至少不那么无声沉寂了,他这么想着。
而陈则铭似乎正在不断与人争辩什么,声音起起落落,时而沉默时而激昂,萧定有时候也能清楚他分明在说:“不,不是这样的……”
但要继续认真听,他那里却又模糊下去了。
萧定没有探听旁人心绪的想法,可整个屋子里只听得到这个人因克制而强自压低的声音,那回声中充斥着一种难以琢磨的低落消沉的氛围,如果他是在梦中与人争执的话,显然讨论的并不是令人愉快的话题。
萧定闻了闻杯口,正想着这酒味道实在很淡时,却突然听到陈则铭几无休止的呓语终于停了下来。
萧定抬起头,见到对方摇晃着站起身,一路摸索,踉踉跄跄往床边去了。
陈则铭摸到床沿,似乎终于放松下来。他微微叹息一声,看起来是想坐下去了,脚下却骤然踏了个空,险些跌倒,一屁股坐到了床前踏板上。
那动作有些可笑。陈则铭似乎醉到忘记了此地并非他的陈府,顺便还把这里当做了他的卧室。
萧定却只是一口口抿着酒盯住对方,不动声色。
陈则铭浑然不在意自己的失态,将手臂趴在床沿,很快地酣然入睡。
不得不说,陈则铭这样的醉态很少见,更与他此时此刻的身份不合,不过这才是真正能娱乐人的地方啊。萧定撇了撇嘴。
陈则铭在他看来是个喜欢自寻烦恼的人,这人嘴中喃喃不休的到底是什么,萧定居然也能猜出一二。
萧定为此更加心烦,他愣了片刻,站起身,举步时候顺手摸了那酒壶,藏在袖中。
他一步步走到他跟前。
灯光很昏暗,但还是能借光看清陈则铭的面容,哪怕是醉了,这个人靠在臂中的样子,依然眉目清朗如同画卷。
萧定蹲下来,看了片刻,伸手撩起他额前碎发,陈则铭沉沉睡着,浑然不觉。
“……那一晚是你吗?”萧定突然低声道。
陈则铭在梦中皱起了眉,萧定不依不饶般重申:“……我关窗时闻到来自窗外的酒香……那样晚了,你来干什么?”
陈则铭自然不可能回答他的问题,他已经深入梦乡。
萧定长久看着这个人,目中露出疑惑却冷淡的神色。
“这么久,你总不能想透彻……你想我怎么回答你?”萧定坐到陈则铭身旁,嘲弄般笑了笑,将酒壶抬起,就着壶嘴喝了一口,突然转身,抓住陈则铭双肩将那口酒嘴对嘴哺了进去。
陈则铭猝不及防,被这口酒呛得立刻咳起来。茫然睁目,看到萧定的面庞,近在咫尺对他笑,只觉得是在梦中。可喉中分明火辣辣地刺痛,他不禁弯身扶着床栏咳了半晌。完了,喘息着靠在床边,莫名地环顾。
萧定仰头再喝,低头再哺。
陈则铭稍微清醒,将牙关咬紧哪里肯接,可到底抗不过萧定痴缠,他睡意浓重,支持不久,终于张开口,接了那口酒。
萧定笑容更深,那酒只剩了小半壶,哺了几口终于尽了,他摇壶不见声响,大是扫兴。这半壶酒借着他口都给陈则铭灌下腹去,陈则铭醉上加醉,更加迷糊,见终于再没酒来,放心下来,双臂大张,背靠床沿,低头朦胧睡去。
萧定将那酒壶掷开,扯着他发髻,索性就此吻了上去。
陈则铭刺痛惊起,挥手来挡。
可两人耳鬓厮磨,彼此鼻息纠缠,温暖暧昧,这情景他一心只疑是在梦中,不多时便溃不成军,那点欲火原本深藏心底,既然被撩拨,哪里还掩藏得住。
很快便是唇齿交缠,彼此胶合,难有半刻分离。
萧定也不解他衣裳,一点点顺着身体摸将下去,摸到他腿根处,发出一声笑。陈则铭微微清醒,大是羞愧,将手肘撑在床上,支起身体,强要挡开对方。
此刻初夏,衣物本薄,萧定隔着一层布料抚弄他,跟从前那般赤身裸体相戏又有些不同的意趣,加上已被对方弄了片刻,酒意外加欲火焚身,陈则铭心中自制再强,也早已经有些压抑不住,如此喘息沉重,头昏脑涨之时,那抵抗的手似有万钧之重。
萧定被他推开,也不气恼,只绕过他双臂,从下头伸手进去他衣内。
肌肤相触,陈则铭一震。
萧定似乎早料到如此,抢先吻住他,陈则铭被他用身体抵到床沿处不能挣脱,萧定轻轻吸他舌尖,似在安抚他,陈则铭渐渐停止挣扎,混沌中露出迷惑的神情。萧定趁机将手滑下去,悄悄握住他分身,不住抚弄。
陈则铭紧紧皱起眉,到了这地步,他已经无法抗拒,这事情这举动分明是快乐的,然而他胸臆中却又充斥着一种难言的苦楚,忍不住在喉间发出低沉细微的呻吟。
萧定吻得更紧,似乎要将他的声音生生吞噬下去。
渐渐地,那只手似乎带了魔力,陈则铭昏眩之中,只能意识到那手指的每一举每一动,那动作时快时慢,每一步便泯灭掉一些他的自我意志,直至一切焚灭,他僵硬地蜷起身体,双手狠狠掰住萧定的双肩。萧定被那大力捏得忍不住咬牙,却不肯放过他。
待那阵头晕目眩的空白过去,陈则铭不由自主瘫软了身体,低着头不住地喘息,满鬓汗如雨下,浸湿了他的发根。纵然这样神智不清的时刻,他依然能觉察到一种空落。
正无措,却突然觉察到对方手中抹了那液体,往自己身后探进去。
他握住那只手,萧定惊讶看他,陈则铭凝视他片刻,突然将他双手反剪,压了上去。他也知道自己醉得深了,唯恐对方挣脱,褪去萧定衣物的时候,将那衣物为绳捆住了对方。
萧定大惊之后,挣扎不断,却到底还是拼不过他兴致上来后的蛮力。
他进入他的时候,萧定咬牙切齿,从喉间道:“为什么这种事情让你做起来……总这么难受!”
陈则铭掰过他的头,深深地吻他,这举动出自内心,全没半点不适。他放弃了天人交战,选择对自己的欲望投降。
萧定皱着眉,满脸痛楚恼怒之色,纵然这个吻也无法消去那种钝痛,或者让它减退半分。
陈则铭只将自己插入更深,哪怕萧定脸也青了,他也并不心软停止,如果这是梦,那么让彼此放纵到底吧。
萧定却突然睁开眼,回应了那个吻。
他们吻得那么深,却彼此相隔很远,从不曾接近。
……
一直如此。
【end】
第一章
萧定觉得不对劲。
静华宫是座废弃的宫殿。
当年连正殿和左右厢房之间的回廊也没修好,便因故废弃了,之后便一直无人居住。后来加入的陈设之类也多是旁处不要的旧物,先帝曾把居于此处自省作为对不上进的皇子的惩罚,其不适居住的程度可见一斑。
萧定当年再落魄的时候,做的也是太子,居的也是东宫。他从不曾想过会有一天,自己要在这个破落到有宫之名无宫之实的废墟之地,形同拘禁地度过自己最该指点江山、意气风发的壮年岁月。
可这样的变故却确确实实产生了。
当一个人习惯了高处之后,他跌落下来的时候,便会异常惨重。
这惨重对萧定而言,不是吃穿用度。
萧定不是那种特别讲究奢侈的君王,实际上他对身外之物的关注度并不高。当然,每逢重大祭祀做件新龙袍,出行必要的銮驾规模之类,这样正常的礼仪范围内的奢行,他还是从容受之。但萧定真正喜好的是君临天下时,那种众人战战兢兢,不敢仰视的气势;批驳政事,倾听朝议时那种对臣下心思了如指掌的游刃有余;裁断众案,夺人生死时的那份不容否决。
简单言之,萧定好的是权。大权在握,他才有满足感。
可如今,他手中的被人夺去了;他的生死,需要别人裁定了。他就如同陷入一个泥沼,所有擅长的再发挥不出,所有精通的被人剥夺。萧谨留着他不杀,赚的不过是仁义这个名声,这样的事实显而易见。
但宫里头人人都不敢说。奴才下人们有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也有事不关己的,有立刻反水的,也有坚持忠诚的,但那都是轻如鸿毛的见解和立场罢了。
就如同蝼蚁无法撼动参天巨木,这事情的关键最后也只是在萧家兄弟之间。
自己活到最后,唯一的用处居然是成为旁人搏名媚俗的器具,这样的认知对本性傲慢的萧定而言,有种异常巨大的冲击力。
但他不得不默然承受。
他从来很有傲气,但比傲气更重要的是他的命。
萧谨一流当然明白让这样一介君王活着是件非常冒险的事情。于是他的弟弟在有意无意间隔断了他与尘世的来往,各种节日盛宴,群臣面前他不能露面;各种祭祀,他也不能出头;他的后妃被萧谨送入寺庙,带发修行,美其名曰为他当年的所为祈福赎罪。
萧谨希望人们在漫长的岁月中,渐渐漠视萧定的存在。他要逐步抹杀掉这个人。
对于这一点,萧定很清楚,纵然他万般不甘,也不能有什么应对之策。他在宫里待了三十余年,几度沉浮,对深宫朝堂上那些勾心斗角你死我活中透出的人性贪残,早已经洞若观火。
萧谨这样一个少年,所思所行,实在算得上简单直白。
他不得不让,做出感激万分的姿态。此刻他能做的事情已经不多,用帝王家那点微薄的血肉亲情,来维系并保住自己的性命,便是其中一件。
能拖多久,萧定并没把握,但他只能继续做。能保一日便是一日。
萧定在尽力支持的同时未尝没有消极的想法。对于未来,他一片迷惘,是这样屈辱地日复一日,直到咽气?还是连这样也做不到,哪一日便有人拿了圣旨来取命?
……他的未来全掌握在别人手中。
然而萧定不肯屈从,他可以对萧谨跪下,对他的胞弟跪下,对他曾经的臣子跪下,但他不能对此刻的厄运跪倒。
他有时候也会想起当初自己给萧谨封王赏地的情景,那时候的萧谨是个胆怯内向的孩子,哪怕萧定的一句问话,也能让萧谨骇得半晌不敢做声。
彼时天地,而今已经颠倒。
既然倒了,你便得让对方觉出胜利者的快意。萧定并不收拾那些屈辱,那些能让他的败退更加真实。
然而只有一个人,他不能做这副弱态给他看。
他每每想到那个用武力逼宫的人,就异常激动,有种恨不能将之乱刀砍成肉酱的冲动。
他有今日全因为他。
于是他面对那个已成魏王,万人之上的乱臣贼子,从来不假颜色。
他们俩总是针锋相对的,无论从见识,从立场,从性情,他们全无重合之处。萧定奇怪着自己当初迟迟不除掉这个人的原因,想来想去,他只能说自己是糊涂了。
他看到这个人软弱之处,却没认清楚他倔强的本质。
那倔强导致低贱之人敢生异胆,终有一天剥去了画皮。
之后所谓魏王得宠沐天恩,权势如日中天的传言渐盛,萧定丝毫也不意外,自己的胞弟那种与生俱来的懦弱,想必与这乱臣习惯性的忠厚伪装臭味相投了。
但他也不担心,这样的联盟不会是常态。
白发苍苍的杜进澹年纪虽然上了,但并没学会豁达――杜进澹从来不是个习惯被他人弹压的人。萧定太了解自己曾经的这两名臣子,和还被捧着的萧谨不同,他已经把这两个人的正反两面全看了个清楚。
就如杨如钦所说,分赃不均必然内讧。
他忍辱负重等的就是这一天。
他知道那将是他唯一的机会。
院外争吵声始终不绝于耳。
这已经是近几日来的第二次,黑甲军士们的咒骂哄闹声最后变成掀天的喝彩叫好,听动静似乎是有人扭打了起来。终了却突然一声爆喝,将这份古怪的热闹一折两断。
那喝声是独孤航的声音。
因为隔得远,萧定屏息也听不大清楚少年将军训斥的具体内容。
他起身推开了门,迈步出屋,院子外的争端却似乎已经告一段落,再无声息了。
满庭的树枝在微风中摇摆,彷若他不定的心思。
这里是冷宫,离前朝偏远,往来人不多,于是守备军士也没那样拘谨,可连续的争端还是显出了些不平常。
军中是禁止私斗的,何况是宫中。
萧定能理解独孤航声音里的震怒,却对素来以军纪严明著称的黑甲军三番四次被挑衅起来的缘由生出了一份怀疑。
到晌午,萧定趁着守卫送饭的机会无意询问。
那送饭军士被撩起旧恨新仇,忍不住咒骂:“殿前司那帮狗杂碎,总找碴!”说完后,军士突觉不对骇然遮口,虽然对方被废,可到底曾是天子,自己口出污言,是大不敬。
萧定笑了笑,见对方警惕,也不敢继续往下问。
但哪怕是这样短短一句话,透露的信息也不少。
比如,殿前司很可能不再归陈则铭管辖。否则,身为陈则铭亲信的独孤航为什么会控制不了局面?
萧定意识到,朝中也许有了些变故,这变故到底是他一直翘首期盼的,还是他预料之外的,却是与世隔绝许久的他所无法判断的了。
然而,很快,他便不再需要这么殚思极虑地推测。
这个夜里,人欲静而风不止。
萧定在灯下听到宫门被打开的声音,他推窗望出去,见到独孤航送一人进院。
那人转过头屏退众人之时,面容恰笼在宫灯昏黄的光晕之内,半隐半现。他似乎有些疲惫,满面的倦态,却掩不住那份与生俱来的俊朗,和长年征战磨砺出的英气。
萧定怔了怔,那个名字在口中呼之欲出。
陈则铭?!
萧定背过身,心突然随着那灯花的爆起,猛地跳了一跳。
两人已经是很久不曾见面。
之前黄明德拿圣旨来提萧定那次,两人彼此擦肩而过,那一刻,萧定连眼皮也不曾抬起。于是他并不知道陈则铭当时是什么样的神情,却寄望于这个人不会袖手旁观。
后来在内府中,萧定鲜少开口,那当口,多说便是错。
他等着唯一的那个转机。
一个难眠之夜过后,他最终得救了。
在得知自己被放过的那一刻,他也讲不清楚那种感受。那应该是庆幸欢愉,但又比这些简单的情绪复杂太多。
萧定是个很干脆的人,做事情最恨拖泥带水。从前自己行过的每一步,他都了然于心清晰明白,他最怕的便是有哪一天,自己身处迷宫,摸不清方向,找不到未来。
然而被囚后,他已经掌控不了一切。
他终于还是产生了自己最恨的迷惘之感。
那种情绪宛如蛛丝,纵然拨去了一层,手头上却还粘着或连或断的丝丝缕缕,总难清理干净。他为此思来想去,不得其解,最后终于生了憎恶之心。
都是因为他。
那个逆臣。
但他也因此终于能确定另一件事,陈则铭是不会害他性命的。
他既有些欣慰,又充满恶意的嘲笑。
这其中缘由,他不去想,也不肯去想。
他总是直觉性地避开那些在他看来很危险的东西。
如今两人再度对座。
灯光温暖晕黄,人影投在墙上,影影绰绰,一切与那个夜晚都很相似。
然而他们各自并不露端倪,彷佛那不过是个梦,了无痕迹,略过了就不曾存在。
萧定打量着对方,惊觉到这么多年来,那个英挺的白袍小将其实还是开始老了,那种衰老不是体现在外貌上,而是源自眼角眉梢中的一种颓废。
同样是沉默,当年的陈则铭似乎是隐而未发,而如今却有些木讷黯淡了。如果说精气神是人身上的一根弦,那陈则铭的这根弦貌似已经开始松动。
萧定有些迷惑,他奇怪着这样的改变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自己居然丝毫没有觉察。
自己呢,也是如此吗?萧定想到这里倏然一惊。
陈则铭从食盒中端出酒菜,在桌上一一摆好。他做着这种下人们做的事情,却异常自然,并没什么不满或者别扭的样子。
萧定低目,桌上是几味精致小菜。他每日以粗茶淡饭果腹,闻了这香味,不禁精神大振。待取了筷子尝一口,纵然此刻满心疑虑,也还是忍不住露了丝笑意。
陈则铭道:“这几道都是陛下当年在陈府夸过的菜式……因为得金口盛赞,那厨子后来名声大震,自立门户开了酒楼,如今已经名满京都。”
萧定并不应声,把每道菜尝了一口,果然都有些熟悉的味道,勾得人不自主要追溯过往……
但也算不上绝味,自己当时为什么要赞叹?
他想了想终于记起来。
那时候在席间,他看到陈则铭坐在不远处,举止内敛少年老成,心中不以为然又有些好笑,但这样的行径配上陈则铭这个人,拿出来看又好像还是有些可爱之处。
也就随口这么一说罢了,却原来还能成就一个人的一生啊……
只是这些往事此刻再被陈则铭提起来,已经无疑是种讽刺了。
萧定微笑,再度漫不经心道:“果然是不错的。”
陈则铭似乎很是欣慰,也笑了一笑。
萧定暗道,从此后陈则铭这笨蛋定然要以为这几道菜式真是自己所爱了。不知为何,思及此他突然有些忍俊不禁的感觉。
陈则铭觉察异常,抬眼看他,萧定才勉强忍了那笑意,咳嗽了两声。
陈则铭沉吟片刻:“陛下如今似乎过得很安逸了。”
萧定那正强忍的笑容猛地凝住。
两人间难得轻松些的气氛复又僵持起来,倒是陈则铭静了片刻,却先低头了。
他放松了那份敌意,为两人各满了杯酒。将其中一杯放到萧定面前,自己握着另一杯,不知道在想什么,迟疑了许久。
萧定正自恼怒,却见对方沉静半晌,后离了座,突然在自己面前跪下来,不禁吃了一惊。
这样的情景从前发生过无数次,他们谁也不曾觉得异常。
可,现在早是物是人非。
陈则铭双手举杯过头:“我与陛下君臣一场,饮了这杯……就终于可以尽了。”
萧定讶然,陈则铭也不动弹,只等他接杯。
静了半晌,萧定突然一笑:“君臣一场?你也记得这个?”
他有些措手不及,陈则铭自他囚禁后,再不曾跪过他,这意味着什么?这是即将到来的谈话的引子吗?
萧定突然间满身冷汗,毫毛根根倒竖了起来,那是种激动。
自己日思夜想的东西似乎突然就要出现在面前,他有种强烈的不现实感,这感觉与他一直以来的渴望骤然冲突,使得他脑中有些混乱。
他满心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不敢随意问出口。若是陈则铭想利用手头的兵权做些什么,重新抉择,那这便是他们头一场交战,他不可以先输在气势上。
陈则铭抬起头,那上面却并不是萧定所希望的表情。他没有恐慌,也没有惊乱,更没有讨好谀媚之态,只是淡道:“你曾经是我的主上,不过如此。”
萧定的心沉了下去,他觉得事情与他预料的好像相反。
他定定看着陈则铭,狐疑着,失落着,恼恨着,不接那酒。
“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定终于还是问出来,他觉得有些郁闷,这问话意味着这个回合他不得不败落。
陈则铭似乎看穿他的想法,微微笑了笑,言简意赅:“万岁已经收回三军兵权。我正上书请求致仕,虽然已经被驳回,可我会继续请求。也许再过段日子,我与陛下……便可以永不相见了。”
萧定怔住。
他木木看着面前仍未起身的陈则铭,那种浑身冰冷的感觉使得他一时间竟然忘记回嘴。愣了半晌,他突然站起来,脸色大变,声色俱厉:“你疯了?!”
萧定等了两年多,等的便是陈杜两人争斗,如今却突然被告知,这机会早已经过去,而且悄无声息地便尘埃落定,一时半会哪里接受得了。不觉便将自己过去为君时的气势拿了出来,只恨不能叫人进来,将面前此人拖出去,狠狠鞭打上一顿。
陈则铭却不在意,稍稍低头:“这外头的消息,没人和陛下说吧。不如饮了这杯,让为臣的再详细说过。”
萧定怒极,待要拂袖过去,将那酒迎面打翻给他个难堪,却突然转念,若是陈则铭不肯再说外头的情况,却是麻烦更大。只得忍气吞声将那酒接过,一饮而尽。
陈则铭怔怔望着他出神,似乎在看他面容,又似乎是在思量如何开口。
萧定一杯下肚,好歹平息了些怒意。颔首道:“你说。”
陈则铭定定神,起身娓娓道来。
他为政日久,眼光已开始老辣,三言两语已经将目前情况说个清楚。
萧定越听越是恼怒,听到萧谨赐马处已经冷笑不已,后再听到陈则铭夜交兵权,心中道他这一着实在是饮鸩止渴,这政局中失了权,除了束手待毙又能做什么。可换了是自己,那时候也只有交权的份,想到这里,倒对陈则铭有些另眼相看。
可再一想,自己又怎么可能让人逼到那个份上,于是又有些嗤之以鼻。
陈则铭交出兵权后,以头痛症频发为由,坚持请求致仕。
萧谨或者是因为内疚,始终是不肯。虽然不再给他实权,可相位和王位却并没动他的,各种奖赏也是不断,似乎是想挽回些什么。只是这个时候,这些锦缎金银,陈则铭哪里还看在眼中。
萧谨得回兵权,第一招便是将早辞官回家的程起灵从老家请了回来。程起灵是陈则铭的前任,资格老到可以封住所有人的口,而枢密副使则提拔了朴寒。其他如江中震,这种跟随陈则铭时日不够长,渊源不够深的也是频频加赏。
朴寒几次被升,从被贬边将到位极人臣,靠的都是萧谨出手,感激之情效忠之意从此不在话下。这一手自然又是杜进澹教的。
陈则铭冷眼看着萧谨如蚂蚁筑巢般加固自身势力,居然展现了些从前自己不曾觉察过的能力,心中更冷。
那一夜,他亲口说出要解决静华宫,那这便是他最后一桩该了的事情了。
只这桩,他却不能对萧定说出来。至于其他的,告诉他也无妨。
“那你要怎么做?”
“……致仕。”
萧定于是很想把手头的酒往他脸上泼过去。
陈则铭看着他,眼底有种难以觉察又异常冷淡的怜悯,他想了想,不禁道:“当年若是我长成其他样子,会和现在有什么不同呢?”
萧定诧异地看他。
这个问题他从来也没想过。
烛芯长了,不断爆着火花。灯下俩人面对面彼此注视,倒似乎很是情深了。
陈则铭显然分外执着于这个问题,他一言不发地专注等待。
萧定不开口的话,他大概便会一直沉默下去。这种固执使得他脸上突然显出了一种少年人特有的犟拗。
萧定沉默着,这种当面指责般的问话,让他多少有些不耐烦。
但他还是忍不住按对方的思路构想了一下,如果不是那样的开端,会得到今天这样的结果吗?他想象着,然后笑了笑。
走过的路需要假设吗?假设了,人生会重新来过吗?
萧定端详着陈则铭,这样的答案有意义吗?他其实也很想问他,为什么不早杀了我,为什么对萧谨不先发制人?
然而最终他什么也没问。
已经过去的事情,除了累积些经验,其实并没有更多的作用。何况他此刻该想的,愿意去想的,并不是这些小事情。
萧定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朝陈则铭照了照杯。
陈则铭一直盯着他的脸,将他的笑,他的不以为然都看在眼中。
看到萧定果真无意回答,陈则铭也垂下目,似是死了心或者是安了心的样子。继而抬手,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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