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令[出书版] - 分卷阅读38
当那句话的时候,用自己的身体把那个宫女护在了身后,从此这句话便成了萧定心头的一根刺,旁人碰也碰不得。数年后,这话一字不变地在这个人口里再度说了出来,在同一个地方,用那张似曾相识的脸。
萧定又惊又怒,冥冥中有什么在揪着他的衣角,要从地狱底下爬上来。萧定举起鞭子时的神情,像是要将那个怨灵逼下去。
他冷笑,你有什么资格索仇。
似乎是天意弄人,他们之间就是这样的开端。
萧定折辱过陈则铭。
这是他自己也承认的,可他没想过后来要遭什么报应。
他是君,陈则铭是臣,君为臣纲,他是以权逼人了,那又怎么样呢。
况且他自问也就是心血来潮弄了他几回,再后来就是看到陈则铭和荫荫两人之间不合时宜的暗潮汹涌,藕断丝连,他也没做什么太过火的事。
既然你们彼此牵挂,那多见几面好了――这样的行为虽然含了些恶意,可萧定也不过是戏弄戏弄的意思。
真正让他觉得果然真是有天意这么回事的是荫荫的不知死活。
身为自己的妃嫔却为太后传信,萧定这才激出了杀意。
巧的是,那天轮值的是陈则铭。
萧定诧异的同时,心想这个人终究是留不得了,一而再再而三地往自己的禁忌上凑,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这样个巧法,天底下,为什么会有这么个人。
可临到要下手了,萧定却有些踌躇不定,归根结底,事态的发展还是跟自己最初的恶意不无关系,这样的想法其实在此后若干年间一直闪现,导致了萧定对陈则铭屡次的手下留情。
再后来,陈则铭反了,萧定被囚在那荒芜的冷宫里头,上喊天不应,下喊地不灵。
那是种刺骨的冷,无人搭理,无人介意,人们可以把你完全忘记,让你一个人在那间高墙围住的屋子里生老病死腐烂发臭。
历史上就有人是这么被活活饿死的。
萧定不愿意,他害怕自己就这么死了,烂了,臭了,然后来打扫的太监指着那堆腐肉捂着鼻子说,瞧,这就是天朝上一任的皇帝,他也曾经是一呼万应啊,如今烂出蛆了都没人收尸。
萧定一想到就发寒颤,他少年时期是这么过来的,再这么死去他会发疯。他需要有人记得他,哪怕这个人是他的仇人,是陈则铭。
那时候的陈则铭权倾天下,萧定知道自己的老弟正迷这个逆贼迷得神魂颠倒,他在心底恨恨地骂这群贱人,一面却总是去撩拨陈则铭。他未必没有这样的想法――哪怕陈则铭受不了,真要一剑杀了自己,也比烂在这屋子里强。当然萧定还是注意了分寸的,他真的不想死,他对自己有种几近盲目的自信,他就该是君临天下的天子。凭什么,凭他身为太子身为皇帝却受了那么多的苦,如果这些苦没有补偿,他一定会化为厉鬼围着宫闱不肯散去。
陈则铭却总不杀他,萧定看得出这个人心中是有愧意的,造反造得这么犹犹豫豫的人倒也少见,傻到了一个境界。
那时候萧定总在心中想象自己将来如何整治这个人,他是不会杀他的,他也要这么慢慢地折磨他,让他走每一步都彷佛是踏了空,过每一刻都像被架在火上烤。
陈则铭却又失势了,萧定还来不及惶恐于自己这简直是如同浮萍的境地,便被他强行灌了毒。
那个瞬间,大概是萧定这辈子最惊慌失措的时刻。萧定在陈则铭身上翻了又翻,试图找出解药。陈则铭却异常诚恳――没有解药,萧定手头有鞭子的话,很想就这么抽死他,然而他两手空空。
那种惧怕最后还是化成了别的东西。
萧定愤恨地将陈则铭的头一直压下去,压到冰冷的地面上。这种姿势更接近搏击或者泄愤而不是欢爱,可他解开了彼此的衣服,肌肤相触的感觉能让他从那种僵硬中放松一些。
他也不需要取悦对方,他硬生生地进入他,快意地感觉着这种动作为对方带来的痛苦。他吻到陈则铭胸前时,张牙猛力几乎要将那个小疙瘩咬下来,陈则铭发出无声而突然的一声喘息,身体猛然抽搐继而紧绷起来。
萧定由此而感觉到巨大的快意,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朝华门下,陈则铭当众跪下来。
他的头低俯在地,发髻因为打斗已经有些散乱,两鬓的碎发被风吹得颤巍巍的。
萧定看着那个身影,有种大笑的冲动,可他无需如此,他已经赢了,他不用看他的脸也感觉得到他此刻的痛苦。他想象着陈则铭的神情,那神态和之前他在他身下隐忍的样子重叠起来,然后又变成他持鞭时的暴怒,变成他灌酒时的决然,再变成他承欢时痛苦的皱眉,但无论是哪一个,都让他满心冲动。
该怎么处置他,萧定充满了矛盾。
他的杀意远不如当初想象中那么浓烈,杨如钦的提议给了他下台阶的机会。他赦免了他,他揣摩着陈则铭会有什么感想,并因此而失笑。
可那个在台阶下等待的身影佝偻着,毫无生机可言,萧定吃惊了,他鬼使神差地没有见他。
再后来,他重新任免他,启用他。
这时候,山河将倾,他也没心力去理清自己的想法了。
重回军队的陈则铭不再是那种意气风发的样子,他与他见了数面,两个人谈了很多,他们终于能有君臣间该有的样子,可萧定却奇异地感觉出他们之间的距离甚至比当初自己被囚时还要遥远。
京城被围,粮草将尽,陈则铭苦苦支撑,萧定此刻能倚重的人也只有他了,他说不清楚现在的自己对陈则铭是什么感觉,他觉得自己心中某些想法有了变化,不管怎么说,陈则铭身上有些东西震动了他。其实它们一直存在,在这个生死存亡的关头,才那么明显地显现出来。
匈奴退兵后,陈则铭力求出战,甚至不惜以家人为人质,萧定那种异样的感觉更盛了。
陈则铭抬眼的时候,萧定心中一颤,他的心骤然软下来,之前他还在想是不是该再度提防这个人,此刻他却忍不住吻了下去。
如果,如果……
【end】
【番外五】
拔步床分了三进。
陈则铭踏上脚踏的时候,那个声响惊醒了萧定。
屋子里头很暗,这时候大概是黄昏了,宫人燃起了灯盏。
萧定看不大清楚陈则铭的面容,但这个身型他很熟悉,熟悉到不需要多看第二眼。既然看不清楚面容,自然也看不清楚表情,萧定坐起些,看着陈则铭在片刻的对视后朝自己俯身下来。
萧定靠在床头,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坐姿,静静地享受对方的唇在自己唇上碾压过去时的温暖。他们接吻之前从不看对方的眼睛,看多了容易心乱,这么单纯地享受欲望才是最轻松的。
萧定摸到陈则铭的发髻,轻轻一抽,那发髻就松散了,萧定揉乱他的发,顺便还扯开了他的袍子,笑呵呵看着他的样子从整洁清爽变得象刚起床时一样凌乱。这并不是什么好主意,陈则铭的头发散落之后,总是被萧定压到,谁也说不准这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陈则铭有些郁闷地直起身,将碍事的长发拢到脑后去。萧定看着他一举一动,陈则铭五官轮廓鲜明,在长发散落的时候会显得柔和许多,萧定抬了抬眉毛,其实他更喜欢看陈则铭之前那种一丝不苟的样子,太整齐的东西总让人有毁灭或者破坏的欲望。
他突然抓住了陈则铭正在整理衣袍的手,陈则铭惊讶地看着他。
萧定坐起身,将他的外袍剥下来,动作轻柔,似乎满是浓情蜜意。脱到手腕处时他停住了,抽出了衣袍的袖子来回地缠绕,将陈则铭反缚了起来。
“我喜欢这样……”萧定低声而温柔。
陈则铭真是很乖,居然也不反抗,萧定眯着眼,觉得自己该教教他男人之间的床笫乐趣。
陈则铭并不知道他的主意,回头看了看他。
萧定突然将陈则铭往后搂了下来,同时让开身体,陈则铭猝不及防倒在床上。已经居于上方的萧定用手掌抵住了他的肩,防止他起来。
这是个让人不安的姿势。陈则铭忍不住挣扎,可从他的角度实在不好用力,于是这些企图都没成功。萧定喜欢这个反应,压迫之下必定该收获反抗,这样的戏才圆满才有看头。
他从他的额头吻起,一路往前,吻到他的鼻子,再吻上他的唇,又将冷冰冰的手摸进对方的衣襟内。
陈则铭颤抖了一下。此刻他们的位置是相对倒转的,萧定感觉对方的呼吸急促了些,将潮湿温暖的热气吹到了自己的胸前,他低头朝陈则铭笑了笑,往他的乳尖上用力揉捏了几下,再继续往前探索。
陈则铭咬牙,他的肌肉禁不住僵硬了起来,此刻他的抵抗开始显得真实而有力,似乎极力想避开萧定的动作。
萧定用肩顶住了他胸口,压制住他。右手则继续摸索着他身体的形状,从他平坦的腹部一直往前探。他摸到他的胯部,再往下,那里的肌肤显得更柔软了些,与此同时身体下挣扎的动作也更大了。萧定庆幸自己捆住了他,才这么肆无忌惮地戏弄。
眼前这具身躯肌肉紧致,富有弹性,萧定的呼吸也忍不住有些沉重起来。
终于他还是握住了他的要害。
经过这样的嬉戏,那分身早已经坚硬如铁,有剑拔弩张之势。萧定在抓住它的时候,感觉陈则铭的身体猛烈地震动了一下。萧定不得不用了更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身下这个人的反抗。
然后萧定开始抚摸手中的东西,陈则铭浑身都有些微微的颤抖。萧定慢慢地沿着那个轮廓勾画了一遍,在尖端处反复逗留,他感觉到陈则铭的身体绷得很紧,肌肉硬得就象石头,陈则铭想要后退,然而这已经是床头,无处可逃。整个空间,只听到陈则铭的喘息越来越急促,越来越难以自控。
萧定露出牙齿无声地笑,突然抬起拇指在那东西顶上用力掐了一记。
陈则铭被烫到一样地弹了起来,猛地翻身将他掀了下去。萧定的头重重撞上了床架,然后落在被褥上,还来不及起身,已经被一个沉重的身躯狠狠压住了。
陈则铭痛得咬牙切齿,不住地倒抽冷气,佝偻着背,他看起来脸都白了,却还是有能力用肩头把萧定牢固地顶在床板上,萧定呵呵直笑,但没笑几声,就感觉喉咙上的压力越来越大了,他连忙道:“弑君可是要灭族的。”
陈则铭脸色绿了又红,红了又绿,最后还是松开了。
“你这个混蛋!”陈则铭恨道。
话一入耳,萧定便呆住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时候他才觉得方才的触感真是分外真实。
他抬起头来,陈则铭觉察到他的异常,也扭头看他。
“你……你不是从不开口的吗?”萧定有些茫然,突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陈则铭默默地看着他。
萧定这才醒悟般伸手,似乎是要挽留住对方,可伸出去的手毫不受阻地穿过了那个身躯,透了过去。
萧定愣愣地看着那个人影渐渐消隐,如同之前的每一次梦境。这才低声说出了后面那一句:“……这不是梦吧……”
周遭突然暗下来,一切冷得象在冰窖中。
片刻后,萧定睁开双眼,屋子里已经黑了。
曹臣予领着宫人进来燃灯。萧定挣扎着起身,曹臣予看到连忙来扶,萧定道:“那边的宴会散了吗?”
曹臣予道:“天色已经晚了,官员都赶着回家和家人团圆,已经都散了。”萧定复又躺了下去,低声喃喃,“散了就好,散了就好……”
曹臣予心中一惊,正旦这样日子,这话听起来可不吉利。
他望着君主灰白的脸,突然就有些心惊肉跳,继而又赶忙想这可是多心了,一句话罢了,哪儿能呢。想着连忙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帮萧定给掖实了。
萧定合上眼,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他一直在混沌中沉浮,似乎从亘古之初延续至今。
在那些浑浑噩噩中,渐渐有光线渗入。
变化是慢慢产生的,就象滴水穿石,等他发觉的时候,已经有了不同。
他时常会听到些声音,好象是有人在说话。说话的声音应该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它们在整个天空回荡。也许这是老天在给他启示。他听不清话语的内容,他只是意识到在宇宙的那一头应该还有其他人,而且不是一个人,因为那些声音分明是在交谈。
有时候,那些声音象呼唤,反复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他听着听着,把那个名字刻入了心中。
再往后,他开始学习骑射,他有了父母,他不记得第一次看到父母的时间,但他知道那种血肉相连的感觉。他还上战场,在战场上纵横无敌。他娶了娇妻,慢慢的子孙满堂。过年过节,父母坐在正堂,受着儿孙们跪拜请安,得享天伦之乐,父母的脸笑成花儿一样。
他有时候会去宫殿,他不知道自己去干吗,有时候似乎是去跟人争辩什么,有时候又是带着人到处巡视。
宫里头有个地方,从来都是重兵把守,不让人靠近。
他看到天空的乌云重重,似乎要压下来,最重的那一头就压在那个隐秘的地方上,屋顶上黑云翻滚,似乎有什么要冲下来。
他记得那里头是有人的,而他有宿卫的责任,得去救那个人出来。他领着兵往里面冲。
可门打开之后,里面黑漆漆的,走廊两旁都没有窗子。他走进去之后,连门也消失了,唯一的光亮来自他脚下,他奇怪地抬起脚察看,但鞋子下并没有灯火。
兵士们都不见了,他只好往前走,走了几步,连来路去路都分不清了。
他就这么走啊走啊,好在所有的路总是会有尽头,他看到路尽头摆着一张床。
他诧异了。
那是张拔步床,很破旧,但雕工精致。
床架上挂着纱帘,纱帘也旧了,不但褪了色上面还有洞。
隔着纱帘,他看到有个人躺在床上,看身型应该是个男人。
他放轻了脚步,悄无声息地走入。
掀起帘子的时候,却赫然发觉床是空的。
他惊讶地踏进去,突然被人从身后压住了脖子,他立刻反应过来其实对方早觉察了自己的到来,他顺着对方的力气往下弯腰,却同时把剑鞘朝身后刺了出去。
对方发出闷哼,手上力气突然减弱,一瞬间的机会,他已经滑出对方的制约,反过来扭住对方胳膊,并快速将对方压制在地。
那果然是个男人。
看清楚对方的脸的时候,他有些怔住。那张脸并没太多奇特之处,可他就是觉得说不出的眼熟。袭击者喘息着,满脸病容,刚才的行动似乎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的精力。
他们彼此对望,直到世界重新安静下来。
他将他拽了起来,这举动很奇怪,但他不自觉这么做了,他用自己的手在他脖子上比划了一下,似乎是想将偷袭自己的这个人杀死,然而下一刻他却又吻了他。
吻的时候,他咬破了他的唇舌,血腥味充满了两个人的鼻息,他们却不在意。痛楚和兴奋同时存在,这些举动充满矛盾,又自然而然。
他终于将他压倒,再伸手摸了摸他因病得太久而显得苍白的脸,低下身体,深深地吻下去,似乎要窒死对方。
自始至终,那人的唇寒得象冰。
陈则铭猛地睁开眼。这一幕似曾相识。
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光亮,陈则铭经受不住这样强烈的光线,这刺激使得他的双眼涩痛,他紧紧皱着眉,要把眼睛重新合上。
在那片模糊的影影绰绰中,他听到有人抚掌笑道:“终于醒了……醒了就没事了!活了!……”
【end】
【番外六】
独孤篇
独孤航看到杨如钦拎着酒菜入门的时候,并没想到日后两个人会走到那一步。
独孤航自幼是个孤儿,他出生后就已经父母双亡,是村子里一个瞎眼老头收留了他。在他八岁的时候,那瞎眼老翁死了,老翁在村子里也没有其他亲戚,于是没有人愿意收留他。那村子的人都穷,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口。谁也不愿意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孩子,让自己的家人受罪。
独孤航清理好自己的包裹后――实际上那里面包的不过是一只缺了口的大碗,而且很快就在路上打碎了――独自上路开始了他那漫长的流浪生涯。
成年后的独孤航其实并不记得当年流浪经历过的事情,他似乎刻意把那些岁月遗忘了。但他记得自己遇到陈则铭时的情景,包括前因后果他都记得异常清楚。
那是那段流浪生涯在他记忆中留下的唯一完整的段落。
算起来那应该是他流浪两年之后的事情。
那时候的独孤航过得浑浑噩噩,每一天睁开眼后要面对的情况都是一样的――找吃的或者继续找吃的――这是他唯一能做也是必须做的事情。所以两年这个时间说到底是不怎么确切的,在那种生活中他不可能有那么清晰的时间观念。独孤航只是记得在遇到陈则铭之前,自己似乎是独自过了两个冬天从而得出了两年这个数字。
独孤航最怕过的就是冬天,那时候他在一个废弃的土地庙里栖身,到了冬天,土地庙满是窟窿的墙垛便挡不住那些似乎带着刀的寒气了,狂风肆无忌惮地往里头灌,似乎不吹垮那堵黄土墙就誓不罢休。
这种情况下独孤航很自然地燃了火堆。每个冬天他冷得受不了,便会去附近的山头拾些柴,以便夜里取暖。
这做法并没多少可指责的地方。
然而那个夜里,他睡得沉了些。待他浑身冒汗地惊醒时,发觉自己已经置身于一片火海,他吓得魂飞魄散,在那间庙全塌下来前那个瞬间冲了出去。这时候他的头发已经烧焦了大半,本来补丁叠补丁的衣服也烧得只剩了一半,那是他唯一一件可以御寒的衣物。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附近村民发觉土地庙被毁后,将他赶了出去,再不许他走进这个村落。之前他的留宿并没引起村民多少警觉,哪怕有人见过这个小流浪汉也不以为意,但此刻他们不能容忍他的存在了。
独孤航只能离开,若说之前还有人会好心给他些吃的,现在人们却因为这场火事而厌烦了他,他们见到他便会挥着手像赶狗一样发出呵斥的声音。
独孤航清点了自己存储的食物,幸好他先前灵机一动,将一部分食物藏在了一棵树的树洞中,才没导致自己的财产全部丧身火海。那是十来个干得快要嚼不动的馒头,加上独孤航之前找到了几个松鼠洞,挖出的那些小家伙用来过冬的坚果,只那些松子拢到一起也能有斤把重了。独孤航把这些都背在身上,决定要翻过山去。
他听人说过,山那边有一个镇子,那里的人比这里过得富很多,他在这里已经讨不到吃的,既然都是要走,那么为什么不选个稍微好些的去处呢。
临走之前他偷了一件衣服,偷的时候那人家的狗狂吠不已,愤怒地冲上来咬他,他用手中早准备好的石头狠狠往那狗头上砸了一记,那狗及不上他的身手灵活,被这一击砸得昏头转向,他趁机落荒而逃。
那衣裳很大,明明是短衫,穿着都过了膝,独孤航很惊喜,这样能更保暖。
他立刻上路了,带着憧憬之心。
村子旁边的山很高,而且山势连绵不绝。一般人没有人带路是不敢过的。独孤航当然也怕,他不怎么怕迷路,只要天上还有太阳指引方向,沿着前人踏出来的路总能走到――当然前提是在那之前他没断粮――但实际上他最怕的是会吃人的猛兽。
夜里独孤航会爬到树上睡觉,他把自己的旧衣裳扯成布条将自己捆在树枝上,唯恐掉下去,就此裹了狼腹。
如果不是那场突如其来的雪,这场远行本来是该很顺利的。
独孤航很幸运地没有遇到任何野兽,哪怕是狼,而且他吃得很少,每天只吃一餐,按这种消耗量推算,他准备的那些干粮足以支持半个月。半个月横跨这个山头足够了。
可天上突然下了雪。
及膝的雪淹没了所有的路,独孤航惊慌的心情,没经历过死亡的人不能理解。
偌大森林中,白皑皑的雪地上只有他一个人的脚印。空中,那些雪花还不断在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尽头,它们淹没着一切痕迹,似乎在耐心地与独孤航做一个极有趣的游戏。
游戏的代价是他的命。
断粮之后,独孤航像无头苍蝇一样奔走,然而无论走到哪里,目力所及都是那些一模一样的矮树丛,头顶上永远是那些直指天际的参天大树。
他迷路了。
他在迷宫般的深山中找不到出口,只能孤零零地走往绝路,最终他筋疲力尽地倒了下去。
他想自己终于可以去见瞎眼爷爷了。
其实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以前隔壁陈婶子家的小花三岁时就在塘里淹死了,生死有命,你命里注定活不到老,那任谁也没办法。
但他还是有些不甘心,他还来不及长大啊,他讨了这么多年饭,还来不及做任何事情,那些戏文里的大千世界他还没见识过一星半点,怎么就结束了呢?
穷困使得他对生命很是漠然,但人真能做到对自己也同样淡漠吗?
然而他最终再度睁开了眼睛,他的生命还没到结束的时候,他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救他的人就是陈则铭。
陈家被发配之后,陈睹夫妻在此地的困苦生活中相继过世,陈则铭痛苦之余决定在父母坟旁结庐守孝。他在山上生活,每个月却还是要下山购买粮油的,这次便是在归途中捡到了已经快冻僵的独孤航。
事后独孤航才知道,自己最终倒下的位置离下山的路其实并不远,但在充满绝望的时候他却无论如何也找不着那条被雪掩藏起来的小道。
独孤航康复后,没有再继续自己的行程,他跟随陈则铭在山里的茅屋里住了下来。
茅屋是陈则铭自己搭的,简陋而粗糙,屋顶上的旧茅草甚至被风卷走了一个角,从屋子里能看到天空。
哪怕屋子外面就堆着大堆的稻草,陈则铭也懒得动手修缮。
独孤航看出来这位样貌英俊的恩人并不擅长照顾人,哪怕是照顾他自己。
这让独孤航感觉到了机会,他自行爬上屋顶,将扛上来的稻草一卷卷铺好压实。
陈则铭看到他的举动后,并没说话,也不喝止他,他就在梯子旁站着,仰头看独孤航的举动,独孤航爬上爬下的时候,突然意识到陈则铭站在那里是防止自己掉落下来。
他便这样留了下来。
很快,独孤航知道了陈则铭曾经在朝为官的事情,他恍然大悟,理解了陈则铭身上那种与众不同的镇静和处变不惊来自何处,为官为民气派当然不同。他尊敬地称呼陈则铭为大人,陈则铭制止了几次,却拗不过独孤航的坚持。
独孤航有自己的想法,不叫大人,难道叫大哥?他看得出陈则铭与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样两个人是没有平等相处的可能的,虽然陈则铭从不摆架子,但那种出身官宦的派头让独孤航看着还是有些敬畏,这样的称呼正表达了这种难以说清楚的情绪,同时也表达了他对陈则铭的敬意。
就这样,他与陈则铭在这座大山中呆了两年。
每天夜里,陈则铭会教授他武功,如枪法弓射之类。两人虽然没有师徒之名,却有师授之实,这事实导致独孤航对陈则铭更恭敬起来。
陈则铭有些不苟言笑,看起来很沉默,那种沉默不知不觉隔开了他和你的距离,独孤航觉得那就是陈则铭沉默的目的,这个人不愿意与旁人靠得太近。于是独孤航也沉默下来,他陪着陈则铭一起默默生活,很多时候一整天两人也对答不上几句。
陈则铭教授他武功的时候,才会多几句话,独孤航做得好的时候,他也会笑一笑表示赞许。
独孤航为了那个笑容,暗地里下了不少苦功。
那笑容让他觉得自己也是被人关注的。
两年后的一天,独孤航下山买盐。
从这里下一趟山来去路程有好几天,等独孤航回到家的时候――他早觉得那屋子该被称为家了――他目瞪口呆地看到自己与陈则铭栖身的茅屋被烧成了一堆废墟。
独孤航身上的盐袋落了下去,洁白的盐粒撒了满地,和对面黑漆漆的焦木形成如此鲜明的对比。
正茫然的时候,一只手轻轻拍到他的肩头上。他转过头,看到陈则铭正站在自己身后。
独孤航低声道大人,他口气中带着疑问和焦急,陈则铭摇摇头,示意他不用追问,很快又说自己要离开此地了,如今朝中急召他回去打仗,屋子烧了也好。
独孤航怔怔看着陈则铭,如果只是要走,为什么要把屋子也烧掉呢。
陈则铭将一个装满银两的荷包塞到他手中。
独孤航打开袋口,他从没见过这样多的钱,那光亮闪得他心发慌。只要收起来,他可以买块地,过祖辈们过惯的生活,如同他死去的父母,死去的瞎眼爷爷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那也是一生。运气好的话,也许能安乐到老,儿孙满堂。
独孤航抬起头来,把荷包递了回去。
他说我要跟你去,大人。
陈则铭似乎并不惊讶,打量了他半晌,突然微笑起来。独孤航因为那个笑,而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那时候的独孤航还不知道陈则铭到底是什么人,名将之类的词还没来得及在他年少且见识不多的头脑中形成概念。
但他已经预感到跟着这个人,自己的人生将会起到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恐怕是父母或者瞎眼爷爷他们想都想不到的生活。
陈则铭代表着另一个更广阔的世界,如今那一切朝着独孤航展开了一扇窗,他想知道后面还会有什么,他想见识更多的人,过更加不同寻常的人生,哪怕代价再大,也不枉费人间走这一遭,独孤航就报着这样的信念成为了陈则铭的贴身卫士。
多年后他再回想起来,才明白这些当初看起来如同儿戏般的预感是多么的有先见之明。
它们一一都应证了。
从军后的独孤航也依然是个寡言的人。
军营的生活虽然单调,但遇到的人却来自各方形形色色,独孤航努力适应了这一切,却始终做不到与人应对的时候游刃有余。
那几年的流浪生涯和山中的岁月已经将他的性格基本定型,他成为了一名冷峻的军士。他的人缘说不上好,除了与陈则铭在一起的时间,他通常都是独来独往。好在独孤航武功够强,而在军队里,实力就是话语权。
十八岁那一年,独孤航遇到了他生命中最大的劫数。
对方和他性子完全相反,动不动就口若悬河,这使得两人在一起的时候,独孤航从来都是以倾听为主。但他并不介意,一个愿意说一个愿意听其实也是挺不错的相处模式。
但事后一点一点回想起来,独孤航最恨的就是,他不知道杨如钦从头到尾对自己讲了几句真话。
那时候著名的庚午之变刚刚尘埃落定。陈则铭囚禁了刻薄寡恩的前任君王萧定,并辅佐容王萧谨登基称帝,一时间权倾朝野。
独孤航身为他的亲信,亦得了封赏,在获得四品官衔之外,他受命镇守幽禁废帝的静华宫――这不是常人可以得到的任务,它表示了他与陈则铭的关系有多么的不同寻常。
杨如钦应该是很早便看清了这一点的含义,才会有后来的频频接近。
独孤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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