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咎 - 分卷阅读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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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她的思绪却因著丈夫方才的一句话,不由自主地回到那天。
    容沛父子都没再见过那个人和那个被人忽视得彻底的孩子。但她是见过的,见过一次,就在去年的九月末,离现在也将近一年了。
    那天是没有任何准备的,她在家里呆著著实无聊,便让司机开车,去了墓园。容太太当时没有注意到,裴家的人也是葬在同一个墓园的,两家相隔不过十二级台阶。她就在祭拜结束,沿著阶梯缓步往下走时,遇见了那个正往上走来的人。她当时左臂夹著皮包,右手举著遮阳伞,佣人都在墓园门口侯住,周围没有别的人了,只有一列列整齐的墓碑,仿佛是庄严肃穆的士兵,伫立在死亡的殿堂前。她事後都怀疑自己是小死了一回,全空了,双腿变得很僵直,连挪动一步都做不到。
    我那会儿应该是在害怕吧。容夫人心想,思绪弥漫,现实的声音就听不到了,包括旁边那对父子的交谈。她到了今天也不想不通自己怕什麽,或者是怕那人会冲她发难,毕竟在他九死一生的当口,她吓得落荒而逃了。不过那个人很平静,他没有带花篮,也没有其他的物品,只在臂弯里抱著一个孩子。她那时候真的彻底都僵了,目瞪口呆的,手指还在莫名其妙地发抖,眼睁睁地看见那个人逐步靠近,然後对自己微微颔首,毫无半句台词,便从她的左手边经过了。
    那个人擦过她的肩膀的那一秒,趴在他肩头上的那个孩子,是个男孩,他那只软绵绵的,又白又胖的手,竟从她的发丝间拂了过去,她猛吸了一口气,闻到了空气中残留的奶香味儿。
    这是什麽概念?那个人最後的一年,她完全没见过他,关於他的那个孩子,在她脑海的形象就是一团血淋淋的东西,是个怪物,她在产房所见的也确实如此。那麽多血,那麽恐怖,全都是那个人的惨叫。可就在这忽然的一天,她全无预料的前提下,居然见到了,却不是血肉模糊的玩意,是个胖胖的,漂亮的男娃儿,还有甜甜的奶香。她只能扶著胸口,不停颤抖著,四周闷热的她快昏厥了,但是用手在额上一抹,偏偏又是凉冰冰。她用了好久才缓过来,本该就这样离开的,却又不知被何物所推动,不仅没走,反而又沿著下来的路回去,鬼使神差的,朝著那个人走去了。
    那天,她和那个人在墓园待了足足三个小时,从w阳高照,一直待到日薄西山。彼此却连一句最短的交谈都没有。开始那孩子晒得脸红扑扑的,在那个人怀里扑腾扑腾的,一瞧就是活泼好动的主儿,粉红的小嘴,一张开就留下一串口水,还总想把小拳头放进嘴里吃,舔得手背都是湿的,咿呀乱叫,声音宛如最快乐的精灵。她觉得那个人需要好好去上课,这麽晒的天,孩子怎麽可能受得住。
    後来,那人抱著孩子去看容老爷了。容太太在自家的墓前大方多了,她很直接很大胆地盯住那个男娃儿,一边愣愣地对著那双清澈的黑眼睛,只觉那眼睛黑得没边没际的,一边不自觉地就把伞遮在了那孩子头顶上。开始不是她不想撑,只是她知道,自己是没资格去出现他家的长辈前的。
    那个人在他父母亲人的墓前说了很多,而在容老爷的面前,只留下一句一句的沈默。他什麽都没有说,只在最终临要走了,以轻缓的语调,说了:“悦悦,我们要走了,你和容老太爷说声再见。”後握住孩子的小手向著墓碑挥了挥,作为告别。他和孩子离开时,一步步沿著那条灰白的石阶往下,每一步都走得十分的轻盈,那被晚风吹得轻微晃动的衣摆,和他整个人一样,都给人以一股难以言喻的洒脱。
    容太太在他身後面,这样的那个人让她无比陌生,她孤零零站在墓园的阶梯,目送他们往朝霞犹存的方向远去。那宁静又壮丽的夕阳流淌在他们身上,柔化了他们的身影,他们就此越走越远,直直地走进了夕阳的深处去了,不见了。再和容家没有了关联。
    容太太记不得自己究竟站了多久,晚风渐凉爽,吹著她的头发,她耳边听著树木的沙沙声,回转头去望容老爷的墓碑所在,一阵愁绪便悄然萦绕了。那阵从墓园带回来的愁绪,在之後总无法排遣,她曾对自己说,那时自己的行为不过是鬼遮眼,一时迷了,那个孩子是个怪胎,也不必对那个人歉疚。可是今天的六月份的同一天,她又去了墓园,没见到那个人,当等了一下午都无果,即使她再竭力抑止,那失落还是往自己全身蔓延。
    後来的後来,直至现在,她待在家里的客厅,回过神了,听著儿子和丈夫在谈论婚期,有个念头竟油然而生。如果不把事情做得那麽绝,留下一点点余地,现在,只是偶尔就好,只是偶尔又偶尔,或者去看看那个孩子……可能,也不会是特别过分的事。
    ☆、14【渣攻贱受狗血清水文】
    容沛回国後的第三天,他和宋北朝联系上了,之前他回国的事也知照过他们几人,让他们就出来聚聚,有家属的也不怕给捎上。他们碰面的地方,是一家高级台球会所,坐落在市区政府大楼的侧後方,是个不对外开放的地方,出入都凭会卡,而那张破卡非钱能玩弄的东西,是老板送给特定人物的小赠品。
    晚上八点,会所没有别人,老板非常贴心地婉拒其他来宾,尽管会得罪了其他人。偌大的厅房里摆著八张台球桌,红球套在框里呈整齐的三角形。会所配置了小型酒吧和按摩椅,比较特别的是铺地的毯子和球桌是类似的材质。调酒师在吧台内擦拭著酒杯,四名服务员则待在角落,毕恭毕敬的,以备客人们的需要。
    他们四个人从小到大,就是一个联络密切的小团体。宋北朝是最先到的人,他是个单身汉,没有女朋友可带,也就把自家妹妹给领来了,叫做宋小南。杨洋比他晚了十几分锺,他去年了结婚,老婆还怀了身孕,本不想让她出门的,不过容沛的话开在前面了,亦只能把媳妇儿给朋友见见。夏瑜平是独自应约的,他没妹妹也没媳妇,鬼鬼祟祟的戴著口罩,这倒还先不提。而容沛最後一个到场,他举著凯瑟琳的指尖大踏步进来,甫一进门,便非常张扬地朝著大家夥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让所有人都转向了这边,凯瑟琳很配合地提起了裙摆,如同舞蹈一般转了两圈,稍稍地朝几人施了一个礼,玫瑰色的红唇绽放出了热情的弧度。
    几个人都对这个的出场微觉意外,他们隔了两秒才反应过来,纷纷鼓掌,大笑著上前和容沛彼此狠狠地撞了下肩膀。出於自小的教养,也学过老的一套,他们也轮流握住凯瑟琳的右手,放到嘴边落下礼仪性的一吻。此次见面也有个目的,凯瑟琳是首度来到这个国家,她需要几个女伴,否则她会在房间打很多电话,夸赞这里的每个好处,用以说服她的姐妹们都移民过来。宋小南理所当然要担起职责了,她对凯瑟琳大放w情的作风不乐见,还是以友善的口吻邀请她去两条街外的商场,临走也不忘拉上杨洋的媳妇。三个女人一个勾著一个的胳膊,有高有矮的,以很牵强的亲昵,连成了一串出门去了。
    女人们离开以後,男人显然要自在得多。待到热烈的气氛稍微缓和了,宋北朝感慨地说:“容沛喜欢的女人,类型变化可真大,一次一个样儿,都不带重复的吧。”容沛听出了他话中的调侃,只是嗤笑了两声,在角落拿了球杆,又任意选了张台球桌。关於结婚和女人这两个话题,杨洋作为几人中最早成家的一位,是很有话可说的,他往後一靠,抵在了球桌边,开了演讲腔:“结婚可是人生的大事,诸位同志可要认真对待,既要把握住时间,又要细心挑选,好的媳妇是出的厅堂下得厨房,我其实不介意你们把我老婆做榜样……”话未完,宋北朝就往他脑门上拍了一巴掌,不客气地说:“你这话可不要让容沛的对象听见了。”
    杨洋捂著被砸的地方,嘟嘟囔囔地和宋北朝争辩,这时容沛打了圆场,他摆了摆手,“她没有那麽小气,如果这点玩笑都开不起,那就只是她有问题。”他无所谓地说,继续用壳粉涂著球杆杆头。他是前几天那个风度翩翩地领著未婚妻回家的人,现在却又有这样的表态,旁人听了多少有点无情,他本身则浑然不自知,只盯著停於最前方的白球,心思全在这上面。
    原先打闹的两人静住了,古来如此,容沛有时会展现出容家人血统中的薄情的特征,他们也不知怎麽接腔,而在旁的夏瑜平替他们接了,“你真的打算结婚了?”他打量著容沛,竟有一分劝阻的意味。也讲不清原因,他认为容沛还是不要太冲动的好,容家的人有个共性,每个人很难被读懂,甚至可能连他们自己都不懂。
    放下了壳粉,容沛从不同角度观察著台球,拿开了三角架,在计算著击球点的同时,抽了一丝闲暇,反问道:“不然呢?她有什麽问题吗?”夏瑜平忖度了几秒,不确定有没有必要去敲击对容沛的感情,他这个人如果能够听得进人说,当初也不会那般抗拒容老爷的安排
    可是真的有一点不对劲。夏瑜平拿不定了注意,理理口罩,依著自己的实话,说:“她的问题是没有,不过你好像有点问题,你最好再仔细想想,她到底适不适合你。”但又有所顾忌,说得不清不楚。容沛不由得转过脸,略困惑的,道:“你有点奇怪,我和她订婚这麽久了,不适合早就散了。”
    这话不对,你遇见不适合的是不会散的。你根本没有过考虑。夏瑜平心想道,他和杨洋对望了一眼,由於多年的默契,可以肯定对方也是同一个看法。所有和容沛交往过的女人,不论发展到什麽程度,全部是对方结束关系的。就算他交往後特别不喜欢的,他在他们面前不小心显出不喜欢的,他也一样对那人很好。他对待每一个交往对象的方式,找不出一点点差别。
    这种究竟是缘於什麽,谁也分辨不来,他是真的每一个都爱,抑或爱的每一个都行?他将他拿手的温柔体贴的那一套,往每个和他谈情说爱的异性上实行,换了一人,简直就像是只换了个人名,换来换去,只要不是那个人就行。
    那个人……夏瑜想到了那个人,杨洋大概也是,两人顿时发虚,居然在容沛身边想那个人,对他们而言压力太大了。这老半天没下文,容沛真是等得不耐烦了,索性就翻过了这一页, 他的上身俯前,左手撑在台桌上,跟著拿准了力道,没有犹豫,一击即中。原本摆列好的红球被击散了,它们忙不迭地往各个方向滚去,按照球手的意愿,互相进行碰撞,最後桌面上只剩下三个球。
    宋北朝很捧场地拍手叫好,容沛对他的奉承嗤之以鼻,满怀著傲慢的神气,把另一根球杆扔给他:“三个球,谁打下两个算谁赢,输的今晚请喝酒。”他接住了球杆,笑嘻嘻地说:“好嘛,这有什麽问题嘛,我又不是杨洋。”杨洋给人如此揭了短,登时把眼瞪了过去,“我诅咒你以後玩一次输一次。”他啐道,把位置让了一让,装作不经意地挨到夏瑜平身边,指了指在不远处的沙发,以清晰的嘴型,无声地说:“我们到旁边去说。”
    夏瑜平点点头,在他临提脚之前,眼尾的余光瞥向了容沛,他的兴致很高昂,明明是在笑著,可留心细看,却给人一种笑著的仅仅是那张面皮的错觉。不仅不好看,还有点可怕。
    上帝呀,千万别有什麽事。夏瑜平和杨洋又对上眼了,他们不约而同地祈祷,希望是他们多想了。
    关於台球这项运动,容沛和宋北朝是一起玩的,技术分不出高低。只是这三个球可真够冥顽不灵的,两人玩了半个小时,就是捅不死最後的那一颗。它每次都往难的角落躲,就是不肯乖乖滚进洞。宋北朝直接都趴到桌上去了,他骂著:“他妈的,什麽手气,我再试三杆,不行就算我输。操。”
    容沛也玩得快要上火了,他稍稍抿著唇角,透了几分沈毅的味道,决定再试最後一杆。他特别集中精神,,打量著那个白球,忽然之间,那八号球静静停放著,在桌面投下了阴影,那画面触动了他一段记忆,犹如是生命的电流激活了它,他不可察觉地滞住了。天下有这麽巧的事,同样是八号球,相同的位置。在他过去热衷玩台球时,经常一起玩的并不止他和宋北朝。他那时候的分数是会所的第一名,想当然的,相当的不可一世。後来有一天,会所来了一个陌生人,和他赌了三局。
    对於那场比赛,即使是摆到现在来评论,也依然很精彩。最终决定胜负的是一个八号球,对手明显比他更有胜算。容沛不可避免地急躁了,整个世界的其他闲杂人都消失了,只有他一个人和一个怎麽也得不到的分数,他的额头都沁出了薄汗,与其让他去击球,不如让他拿起手中的球杆,把所有东西都砸的稀巴烂,让它们统统见鬼去,包括那颗八号球。而偏偏,那个人出现了,带著最让他讨厌的什麽都懂的模样,无所不能的模样。
    那个人也没理他们订下的规则,仅是从那圈观众中跨了出来,轻轻扶住他的腰,贴在他的背後,容沛不必回头都知道是谁,他生气,动了动手臂想要把那人给挣开,喝道:“干什麽?我烦死了知不知道!看到没有,我都要输了!”没察觉到自己更像是在使性子。那人低低地笑了,就在他的耳後,他听到的那人的笑声尽是愉悦,奇异地忘了要继续挣扎,随即,也听见那人叹息般的话:“不,少爷,有我在,你怎麽会输?你是不会输的。”
    “越是难的球,你越是要冷静,你急了它就不听你的了,会变得和你一样淘气。”那个人半开玩笑地说,他就又生气了,那人便急忙拥抱著他,协助他摆出姿势,握著他的手,握著他的球杆,帮他寻找了角度,又道:“就这样,你试试看,用三四分的力就好了。”没有丝毫教导人的自以为的口吻,有的全都是细心。容沛强迫自己遗忘来自後方的体温,强迫自己不去看紧贴著他的脸,强迫自己去盯著球。
    那人松开了他,默默退了一步,容沛却能触摸到他的存在,他依然用左手搭架,右手持杆,擦球的一刹那,那人提高音量,安抚的语调,笑笑的:“唉,我的小少爷,你什麽都会赢的。”於是,还没结果,他突然就信心百倍,八号球在桌上连撞了四次,终於进洞了。
    掌声响了起来,宋北朝大喊著:“哈哈哈,简直太酷了,太酷了,这一杆真是赞啊!”朝他扑了过去,往他的肩膀上猛拍了还几下。容沛把球杆扔上了只剩下白球的球桌,宋北朝都对他心悦诚服了,他得意地扬起了下巴,摊开双手转过了身,准备迎接那个人的赞美。那人总是在他的後面等候著。他赢了,那个人会宽容且柔和地凝视他的,装著能淹没全世界的爱,不会太激动,仅是给他一个安静的微笑,而那足够代表著最真诚的赞赏。
    结果是什麽都没有。容沛准备好了接受那人的目光洗礼,结果是什麽都没有。那人不在啊。他迟钝地认识到这点,所有胜利带来的快乐在一瞬间凝结,他所能见到的,即便是一眼能望穿这整座城市,都没有那个人。那人扶著他的腰,握著他的手,在他的背後拥抱著他这个人,又在他获得胜利之前,悄然退了一步,让他回头扑了空。他张开的手臂垂下了,贴著身侧,极不自然地摆放著,随之记起了,过去那场比赛他根本没赢。
    他的对手把胜利给了那个人,他就冲著那人大发了脾气,还没和他一起回家。要是当时,在击球入洞的一刻,他不发脾气,而是对著那人去笑一笑……容沛对於这个假设,竟找不到解答,茫然不知会怎样。是啊,他又没对那个人笑过,有怎麽会晓得那人的反应?他在原地呆然伫立,近来时有的陌生感又开始见风生长了。
    宋北朝神经再是多粗壮,也已瞧出他的异状,他靠近前来,给他强忍著的疼痛的神情吓住了,吓得都不敢碰他,连声问著:“喂,容沛,你怎麽了?没事吧?哪儿不舒服?”容沛凝眉深思,他也努力问著自己这三个问题,我怎麽了?我没事吧?我哪儿不舒服?他问了好几次,最终困惑地摇了摇头,略嫌嘶哑地说:“没事,没关系,我不痛。”而之後便张开右手按住了左心房,很残忍地按了下去,重复道:“没事,不痛,真不是痛的感觉。”
    过了好一会儿,容沛才觉得自己没事了,不过他不敢挪开手,依旧在心房上按的紧紧的。他眨了眨眼睛,仰首看向了围住他的人,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滑坐在了地上。围在他身边的,有朋友也有服务员,有人拿著电话,恐惧得不得了,紧盯著他,那架势是准备叫救护车了。这太好笑了吧,他试著把手放松,试探性的,等那莫名其妙的东西给压了下去了,嘴角便牵扯出了一抹狞笑,“怎麽?我只是一时太激动了,我手下出了个好球不是?”他慢悠悠地说,想站起来证明自己没事,脚偏不听话,还有点软。他歇了几分锺,对所有人,也对自己说:“不是痛的感觉,真不是,是赢了太高兴。”反复好几次,为了让自己能够更坚信,坚信他绝对不是想起那个人。
    如果是想起,那刚刚就更应该是开心了,毕竟那个人不在了啊。容沛最後让自己相信了这个事实,颇有劫後余生之感,他对朋友们满面的惊慌视而不见,长舒了口气,笑意浅浅的。只不过,他当时的瞳孔在轻微地收缩著,却分明是痛苦才会有的反应。
    ☆、15【渣攻贱受狗血清水文】
    尽管容沛一再申明自己不存在突发疾病,心脏更是强健有力地在履行职责,宋北朝在当晚还是不愿意和他去喝酒,为此他挨了容沛不轻的两拳,还被冤枉想赖账。为了洗刷这个不名誉的指责,他在两个星期後又约了他们三个人,在星期五晚上去了酒吧。那时容沛已经开始上班了,虽然他从公司出来就直接驾车去了酒吧,但抵达也已过了九点半,比约定的时间迟了近一个小时。而从他的那身著装,便很清楚地告诉了所有人他才离开公司的事实,脖子上挂著蓝色的带子,连接著那张插在衬衫衣袋中的识别卡。
    容沛在杨洋和宋北朝中间坐下,松松领带,从旁取了个酒杯,开始喝酒了。夏瑜平在他的对面,为了让自己的担忧释然,他在暗中观察著容沛。他的外表看起来没什麽异常的,就是比过去任何时候都稍微冷淡,有种灰蒙蒙的气息,像是裹著一层无可名状的雾气。这样不能说明他不开心,疲惫也会让人显出同样的颜色来的,“你工作很不顺心吗?”夏瑜看著容沛在杯里倒满了酒,二话没说就灌了进去,惊诧地问道。以他的能力,能把他烦成这样可不容易。
    “还行吧,就是有点无聊。”容沛懒洋洋地应道,拿起酒瓶给几人都满上了,然後端起酒杯在手,向著众人说:“干了。”便送到了嘴边,手一抬起,那褐色的酒液在玻璃杯中摇曳,越来越浅,越来越浅,还没几秒,真又全给他喝干了。杨洋还来不及端杯子,见了他如此豪气的喝法,脱口而出:“乖乖,你这是来喝酒还是报仇?”容沛发出了满足地叹息,酒精让他的胃有火烧般的灼热,那灼热给了他安全感,他啧了啧舌,意犹未尽地说:“我口渴。”
    口渴就这种喝法,那喝一晚上非得把人喝穷不可,宋北朝这一听就郁闷了,容沛又要去拿酒瓶子,他忙不迭抢过手来,满脸堆起笑:“你吃饭了没有?光喝酒伤胃。”容沛蓦地就有一丝不耐烦,近期最讨厌听见吃饭这两个字。他就弄不懂了,那些饭有什麽好吃的,嚼来嚼去的,就是拿块泥巴嚼也没区别。开始他也就勉强吞了,这几天真是想起就直犯恶心,任何食物放进嘴里,他每咬一口都犹如在咬著尸体。“不想吃。”他生硬地说,转向了宋北朝,沈默不语。宋北朝呆了呆神,还没反应,手上已自觉地把瓶子递给了他。
    这间酒吧没有一贯的喧闹,相反还很清净,颇能使人的神经得到舒适的抚慰,仅有的几桌客人都是在低声交谈。角落的钢琴没有人在弹,琴盖翻开著,黑白琴键极为孤单,灯光洒在空无一人的椅子上,那画面竟然给人一两分寂寞。容沛喝酒的速度简直离奇了,他到场还没二十分锺,一瓶洋酒就见了底,杨洋却还端著第一杯,嘴唇都没沾湿。他起初还有说话,还能闲聊几句,後边就只是喝酒。他的酒量从读书时代就是出奇的好,这两年也愈发深不可测了,喝完了这瓶,他完全不见有影响的,只是高高扬起手,很爽快地又叫开了四瓶,选的是最贵的那种。宋北朝惊恐地瞪著他,又瞪著那个喜不自胜的服务员,这要是真心在品酒也罢了,容沛是拿酒当水喝的,尤其叫人心疼。
    以前容沛喝酒不是这样的,他现在完全就是为了把自己灌醉,一杯接著一杯,那些酒都躺在酒瓶子里恐惧地颤抖著。第二瓶快要覆灭了,酒吧放起了钢琴曲的碟片,夏瑜平终於按捺不住了,他向宋北朝使了一个眼色,奈何宋北朝的心境已从舍不得转为佩服,正准备为容沛的酒量鼓掌,冷不丁接到了夏瑜平的示意,他居然反应不过来,只呆呆地问:“做什麽?”夏瑜平瞬间对这人绝望了,做什麽?让你做好准备,以防容沛会发狂!他在心里大喊著,顾不上再多说了,在容沛举杯前拦住了他,制止道:“容沛,好了,别喝了。”容沛轻轻一叹,夏瑜平抓著他的右胳膊,他试著抽回来,几次都没成功,便无奈地说:“放手吧。”听不出他半点的情绪。
    “我们走吧,我送你回家。”夏瑜平严肃异常地说,他离开了座位,夹著容沛的胳膊,想把他给托起来。容沛没有动,他不愿意的事情,是没有人能强迫他做的,即使是要让他放下酒杯,这个朋友没有资格干涉他,他又是一声悠长的轻叹,仿佛带了些儿惋惜,说:“姓夏的,别管我,真的。”而这样却轻易给夏瑜平一股毛骨惊悚的压力,他深呼吸,依旧抓著容沛不放,稍稍强硬地架著他站了起来,低声说:“我送你回家,你回家後爱怎麽喝随你,那时候我不管你,也就剩下你爹妈会管你。”
    所有喝进去的酒都没有效力,没有令他的心灵能摆脱那团阴霾,有些东西总缠著他,它们恶毒得很,每每不让他开心。真是烦死人了,容沛呢喃道,不管是夏瑜平,还是这酒吧,还是那首哭丧一样的钢琴曲,还是这他妈的全世界。“放手吧,我最後再说一次。”他先是轻柔地说,後顿住,侧过了脑袋,终於正眼去瞧夏瑜平了,眼眸深沈得没有留下一线光亮:“不然我要生气咯。”夏瑜平愕住了,他难以理解地打量著容沛,接触到了他浑身弥漫的敌意,不觉怒从心上起,质问道:“你到底什麽毛病?你有事你就吭声,你冲著我来有个屁用?自打你回来,你正常过麽你?!”
    杨洋忽然打了个抖儿,觉得今晚出来喝酒真是愚蠢的决定,宋北朝更不用说,他甚至还不明白怎麽会发展成这个地步的,场面一下子就多了重重的火药味。周围的客人也都察觉到紧张的气氛,他们好奇地向这边张望,有点想看戏,又有点怕闹事。容沛按住了额头,他低低发笑,肩膀在不住地颤抖著,笑了好半晌,然後就倏地爆起了,猛用力把夏瑜平给推开,“我能有什麽事?我哪儿不正常?我他妈的不知道过的多好呢!”他怒吼道,一脚把椅子给踢翻,接著他抓起了桌上的酒杯,将半杯酒一饮而尽,沈沈地喘了口气,咬牙切齿地问:“为什麽说我不好?我现在过的就是我最好的生活。”
    突如其来的怒吼声,似乎震动了这间酒吧的墙壁。夏瑜平站在距离他几步的地方,和所有人一起注视著他,看一只受伤的野兽在陷阱里发狂,看它撕扯著自己被锯齿咬紧的腿,看它将所有痛楚转化为了怒意,嘲讽似加问了一句话:“是吗?那你现在很开心吧?”闻言,容沛先静了两秒,又静了两分锺,他那件白衬衫下的肌肉在颤动,挽起的袖子露出他有力的半截胳膊,握著酒杯的手几乎快使它裂开,就在人都以为他会大肆破坏时,他把易碎的酒杯放回了原位,微微仰起了下巴,脸容沈静得如潭死水,非常突兀的,“厨师为什麽煮饭那麽难吃?为什麽我的房间会变得不一样?为什麽应该放著他手表的地方放著英文书?他有一个画架,去了哪里?他的那些个建筑模型呢?我房间本来也有一个的,谁他妈就给我动了呢?为什麽他的这个和他的那个,这个他还有那个他,全都不一样了?”他继二连三地问道,一个声气都没有断过,而口吻从激烈到低弱,连余音也消失在重复响起的钢琴曲的音节中。
    而终於还是没有哪个谁来给他回答。没有一个人有答案,包括他自己。从小到大的朋友,陪伴著他和那个人共同成长的人,也只会对著他瞠目结舌。容沛明白到了,他只能继续叹气,伸长的指尖沿著杯沿转动,而方才的暴戾收敛了,代之的是罕见的迷茫,“我没有不开心,就是在慢慢适应,我得开始适应我的美好生活……”他喃喃地说,舌尖润了润干燥的唇瓣,眼睛还带著莫名的湿气,无端多了几分委屈,“我没有不开心呀,我只是,我只是觉得,觉得,这世界好奇怪啊……”
    其实答案也很明显,不就是因为他不在了麽。容沛却不敢知道,也没有一个人敢和他说。那个答案背後所代表的,所牵连的,是谁也不无法想象的。夏瑜平真心祝福容沛最好永远都不会弄懂,否则的话,他的痛苦绝不止现如今的这一点点。他现在没有什麽可做的,连开导的话也没能说,仅有给容沛倒了杯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陪他把这晚的酒喝完,
    有人奉陪,容沛喝的更起劲了,酒喝得越多,他就越是静默,覆盖在他脸上的面具就越是僵硬。夏瑜平喝得眼前发懵时,他後知後觉地想到,容沛今天有人陪他喝酒,那个人当初恐怕连一个看他流泪的人也没有。就是这一份亏欠,容沛又怎麽能偿还得完?
    ☆、16
    容沛回到家的时候,已分不清楚方向了,他甚至想不起自己是怎麽回来的。从他回国以来,他真切地察觉到自己的身边有恶灵存在,仿佛是有恶灵的存在,它佝偻著在阴暗处潜伏,无时不打算筹谋著怎样将他击倒。他唯有尽量提高防备,不过这晚他喝了很多酒,他决定让自己稍事休息半个晚上。不要攻击一个喝醉了的人,那样胜之不武,赢了也不光彩,他如此想道,在空荡荡的大厅环顾了一遍,然後顺著那条年幼滑过的楼梯往上走去,脚下踏著一个个沈重又迟缓的步子。他这个人在夜色只留下模模糊糊的大概,那道颀长的身影已见清瘦,他整个人的那份寂寥,能不经言行泄露,却无法把它从背影剔除,哪怕他拼命挺直了脊梁骨,那双肩还是好象担著重负。
    屋子里没有开灯,只在楼梯处点著几个黄色的小灯泡。这种不真切的环境,反倒是令容沛的心有些安定,他漂泊了老半天靠进了岸,东西都看不清,也就分不出和从前的差别了。他留恋著这种安定,一路回到了房间,打开门进去了,也依然舍不得开灯。房间十分的安静,静得犹如画里的立体布景,他在黑暗中摸索著,所有熟悉的布置给了他帮助,让他毫无困难地就来到了床边。他小心翼翼地挨著床脚的位置坐好,发了一会儿呆,左右转了转酸痛的脖子,听见了骨骼的u哒声,不禁自嘲这才上班几天,就得了上班族的小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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