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庸风雅录 - 分卷阅读32
种意义上,年幼的他很小就有顶梁柱意识。然而到京城之后,全然陌生的环境令他惶恐,偏偏方笃之又分外强势而周到,让方思慎第一次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开始习惯依赖心目中真正的父亲。所以他才会对方笃之那句话反应过激。
方思慎接下来便细问父亲病情。心里也知道高血压高血脂什么的,纯属吃吃喝喝作出来的富贵病,免不了埋怨几句。方笃之唯唯诺诺,插科打诨,只图逗他开心。曾经如何暗恨对方无情狠心,哀戚得像个怨妇一样,早抛到了九霄云外,天底下谁也没有自己儿子好。
父子俩说了一阵,方思慎想起等在外间的高诚实:“爸,高师兄还在外面。”
“啊,是吗?”方笃之提高音量,扬声道,“诚实,早点回去吧。开我的车,注意安全。”
高诚实应了一声,准备走。
方思慎站起来:“我送送高师兄。”
方笃之于是跟着走到客厅,对儿子道:“这些日子,诚实最辛苦了。”
行政上的事,可以指挥秘书,教学上的事,可以出动学生。高诚实两者都不算,却常替他出面,相当于贴身总管。
听父亲这么说,方思慎更惭愧了。儿子未能及时尽孝,居然麻烦一个外人。他当然知道是人皆有所图,但用心的程度还是有区别的。很感激高诚实对待父亲这般贴心可靠,礼数周全地直送到电梯前。
电梯恰好刚过去,还得一阵子才能到这一层。
高诚实问:“师弟最近忙什么呢?”
“导师拿到个项目,就忙这个。”
“什么项目?”
“上古文字数字化,挺繁琐的活儿。”
高诚实脸色微变,露出犹豫模样,吞吞吐吐:“是这个项目啊……我记得去年院长说要替我们古夏语研究所拿下来。还说上古文字是弱项,急需引进人才,加大投入……怎么叫你们那边拿去了?”
“是吗?我不清楚……”方思慎说到一半,才意识到高诚实话里暗含的信息。
呆了呆,半信半疑道:“启动资金只有十万块,听说都嫌是鸡肋……”
高诚实轻声嗤笑:“师弟哎――这是黄印瑜只肯给十万。你们院里文科经费总数再不济,起码也有个三五百万。具体怎么分,上头管得又不严,还不是几个头头说了算。这项目要搁在我们手里,至少翻十倍。可惜啊,有心无力,缺个挑大梁的人。”
“高师兄……”
高诚实摁着电梯按钮,却不忙往里进:“良禽择木而栖,举贤不避亲仇。真有一片冰心,何惧三人成虎?师弟,恕我多言,别辜负了院长一片苦心。”
方思慎开始有些吃惊,这时倒淡定了。回复他:“谢谢关心,高师兄慢走。”
高诚实似乎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默默走进电梯。
高干病房连陪护床都比一般病床宽敞,方思慎这一夜就睡在父亲旁边。方笃之情绪激动过头,难以成眠,拖着儿子陪自己闲话。
方思慎说了手头项目进展,最后道:“爸,我把这事儿做完,老师那里有了交待,就申请去人文学院博士后流动站。等您退休了,我天天在家陪您。”
方笃之心想这倔孩子总算肯让步了。嘴里却酸溜溜的:“华大鼎要交待,你爸就不用交待?一竿子支到你老子我退休,当哄小孩儿呢?”
方思慎无言地翘翘嘴角,不应他。
这桩告一段落,方大院长又想起白贻燕那桩。白家跟方家颇多牵扯,难堪归难堪,不提醒却是不行的。从床头柜上抽出一份报纸,递给儿子:“你是什么都不管,这事儿大概还不知道吧?”
方思慎看见标题,吓了一大跳。匆匆浏览一遍,沉着脸将报纸递回给父亲。
“万一有人找你,不管是范有常,还是你婶婶,你什么都别应承,就说跟我吵架呢,叫他们联系诚实找我。”方笃之叮嘱。
据打听得来的消息,白贻燕近期突然中风,半身不遂瘫在床上。范有常迫于舆论压力,主动辞去文化署参事职务,琼林书院也已经悄然关闭。不由得有些意兴阑珊,对于下年是否去学政署任职,心底又犹豫起来。
一边分神盘算,一边继续叮嘱儿子:“以心那里,你也去个电话。这种丑闻,挑起大粪臭一窝,谁沾边祸害谁,让她看着点她妈,别被白蕊那女人利用了。”
方思慎无声地点点头,心绪难平。过了一会儿,才问:“依您看,这个案子会怎么判?”
“怎么判?”方笃之嗤道,“听说老头子因为这事儿刺激得瘫了,不定几时就要断气,还判什么判。无非多给些钱,把家长安抚下来而已。”
方思慎不愿再讨论这事,想起个让人转换心情的消息,赶紧说给父亲:“以心交了男朋友,半年多了,看样子很可能会定下来。”
兄妹俩都忙,隔个把月通个电话,是以方思慎也还没有见过这位准妹夫。
偷窥一下父亲神色,道:“您也很久没有见到以心了,我叫她来医院看您好不好?让她把男朋友也带上。”
方笃之自认是个负责任的父亲,女儿没工作之前,每半年定期见一次面,给一笔生活费。胡以心工作之后,算来父女俩竟是四五年没见了。
方笃之沉默片刻,道:“她要愿意来,就来吧。”
父子二人聊到深夜,才分头睡下。高血脂高血压最忌情绪兴奋,熬夜劳累。方思慎这一来,倒引得方笃之病情加重,后半夜睡得极不安稳,噩梦不断,惊喘连连。
“爸爸,爸爸!”方思慎唤醒父亲,一面伸手按铃。
方笃之睁开眼,胸闷心慌,头晕目眩,一时神志不清,恍若犹在梦中徘徊。眼前人与梦中人倏忽重叠,如真如幻。紧紧攥住儿子的手:“小思!别骗我!那孩子不是你的,对不对?对不对?我带你回去,跟我回去……”
他头痛欲裂,声音嘶哑,苦苦挣扎如绝境中的困兽:“回去……跟我回去……”
方思慎浑身的血都凝住了。怔怔地任由护士推开自己,眼看着她扶起父亲,按摩、测量。很快医生进来,迅速诊断,然后注射用药,向自己说着什么。
“对不起大夫,我没听清,麻烦您再说一遍。”方思慎揉揉额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医生看他一眼,大概觉得这小伙子太不靠谱,耐着性子道:“方院长睡前是不是忘了量血压?如果当时发现偏高,及时吃药,应该就不会出现突发性危象。”
“啊,那现在怎么办?危险吗?”
“之前已有明显好转,现在出现反复,应该是偶然性诱因所致。比如紧张、焦虑、受寒、劳累,包括兴奋过度,思虑过多等等。只要避免这些,辅以恰当的药物饮食调理,没什么大事。”
“谢谢您。”
方笃之这时已经彻底清醒,正在护士的伏侍下吃药。等旁人都出去,才歉意地笑笑:“小思,让你担心了。”头依然隐隐作痛,胸口也有些发慌,之前纷乱的梦境已成一片空白,空落落沉甸甸笼在心上。
药物渐渐生效,困意上涌。只觉得儿子扶着自己躺下,温柔体贴,无微不至,心中和乐满足,却没能看见他眼中无尽的茫然困惑、痛苦纠结。
第五七章
第二天方思慎没课,在医院多待一日。打电话遥控课题组几位主要成员,扫过通讯录上洪歆尧的名字,犹豫一下,没拨出去。刚过中午,那边就打来了。其时他正陪着方笃之在花园里散步,气温虽然偏低,正午的阳光却很好。二人一起悠闲遛达,宁静融洽。
方思慎想,所谓天伦之乐,大概就是如此吧?记忆中父子间这样的时刻实在难得,有如凤毛麟角。等父亲退休了,此情此景,或者可以常常再现?满腹心事在金灿灿冬日暖阳照射下,变得稀薄而又恍惚,彻夜无眠的反复纠缠仿佛不过是个梦。他心里相当明白,其实只是因为自己希望它是个梦而已。然而……即使只是一个梦,也太过残忍伤神。
他不敢追问。既不敢追问对方,更不敢追问自己。曾经浑浊翻滚的过往,既然已经沉淀,最好的办法,莫如就这样沉淀下去。
“爸爸……”
“嗯?”方笃之背着双手,微微侧头。神情安详慈爱,衬着两鬓霜华,真是最和蔼最称职的父亲形象。
恰在这时方思慎的手机响了。
“我,我接个电话。”
“嗯。”方笃之继续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留下方思慎在原地接电话。
“你在哪儿呢?”洪鑫发问,直接得没有半点隔阂。
“在医院。”
“啊?!”那头语调一下拔高。
方思慎赶紧解释:“是我爸,高血压犯了。”
“哪家医院,我过去看看。”
“不用了。”方思慎有点儿慌,放低声音,“真不用了,我爸他,他不知道我跟你这么熟……”
洪鑫闷笑。过了一会儿,慢慢道:“其实……我说了你别生气,可能……是你不知道你爸跟我有多熟……”几句话说开,洪大少下了决定,“正好有问题要请教方叔叔,在哪家医院?我下午过去。”他一向把自己定位在方思慎平辈的位置上,况且论年纪,方笃之比他老爹洪要革还小上几岁,一声“叔叔”来得顺当无比。
“你不上课?”方思慎还没完全理解对方跟自己父亲之间的关系学,下意识里觉得不妥当,不肯说出具体是哪家医院。
“下午上‘当代大学生道德修养’,”洪鑫干笑两声,“我觉得我道德修养挺好的……”
为保证年轻一代的纯洁性和正确性,大夏各高等学府均开设至少三门思想政治方面的必修课:当代大学生道德修养、和谐社会构建理论、党的思想研究。方思慎自己当年就是带本专业书往角落里一坐,考试前背背条文,以通过为最高目标。这时也说不出什么,只一个劲儿坚持:“真不用来,已经好差不多了,我明天一早就回学校。”
洪鑫没法,最后叮嘱:“那你别太累了。”
方思慎面对洪大少,难得成功说服一次,长长松了一口气。
方笃之遛达到小池塘边上,站了两分钟,又遛达回来。
“谁的电话?”
“一个学生……问期末考试的事儿。”习惯成自然,如今方思慎在方笃之面前瞎扯起来,已然能够不假思索,驾轻就熟。
父子俩往楼里遛达。进了病房门,方笃之看看儿子的脸:“昨儿晚上没睡好吧?去睡个午觉。”
方思慎摇摇头:“没事。”对上父亲坦荡真诚的关怀目光,强行安抚下的那根刺不由得再度蠢蠢欲动,“爸爸……”
心中一团乱麻,嘴里嗫嚅着,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眼睛却在不期然间湿润了。
这孩子,从昨天见到自己,情绪就有些不稳。明明坚定到固执的地步,却又太容易心软。方笃之一边心疼,一边欣慰,柔柔地问:“怎么了?”
“我……您昨晚才真是没睡好,现在睡会儿吧。”
“我不困,处理点事,还要打几个电话。”方笃之说着,拎起手提电脑,还有一叠子文件,坐到客厅沙发上,“这屋子隔音好,你睡你的,吵不到。”
方大院长住院住得潇洒。高干病房一应俱全,不耐烦的人和事统统挡在门外,该有的动作却一点不耽误。
方思慎昨晚来得匆忙,什么也没带,于是什么也干不了。坐在陪护床上发呆,欲整理一番思绪,不料刚一动念,头就疼起来。究竟是缺觉所致,还是身体自动提出抗议,警告自己放弃这个难堪的问题?脑袋渐渐变得沉重,连眼皮都开始打架,没多大工夫,身子一点点歪下去,沉沉入睡。
一晌无梦到黄昏。醒来的时候,窗外天色已暗,四周一片寂静。坐起来,想清楚身在何处,才觉出这房间隔音效果是真好。微微有些懊恼,怎么睡了这么久。刚拉开门,几个人说话的声音立刻传过来。循声望去,竟是洪鑫陪着方笃之坐在长沙发上,高诚实坐在侧面,正聊得热闹。
高诚实的位置正好对着房门,第一个看见他:“师弟。”
方笃之抬头:“小思,过来坐。”
洪鑫跟着抬头,眨眨眼,亲亲热热叫一声:“哥。”
方思慎费解地望着他:“你怎么……来了?”
“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我有事要找方叔叔,特地问了诚实哥,根本不知道方叔叔生病住院。你都不告诉我,太没义气了。”
方思慎还没开口,方笃之已经替他接过话茬:“小,小思那是怕给你添麻烦。再说我这也不算什么病,找个机会,到医院躲清静来了,呵呵。”
拍拍身边的位子:“小思,你也过来看看,帮着参考参考。”
洪大少眼巴巴地瞅着他哥坐到他方叔叔那一边。
方思慎刚睡醒,兼搞不清楚状况,一副懵懂迷糊模样:“爸,看什么?”
方笃之把茶几上摊开的彩色活页册子推过去:“‘真心堂’春季拍卖目录。”侧头看一眼洪鑫。
洪大少赶紧收回那些心猿意马:“啊,是这样的,我想买几样东西,请方叔叔帮忙掌掌眼。”几句话说得像模像样。
自从正儿八经把真心堂开起来,他便有意识地学着增强专业素养,到如今也不过混个半桶水三脚猫。然而这位少爷待人接物尤擅藏拙,装功一流,加上一帮顾问帮衬,竟鲜有露怯的时候。
方思慎顺手翻了翻,金玉铜铁、文玩家具、丝帛字画,什么都有。道:“爸,您什么时候做起文物鉴定来了?”
方笃之笑:“你还不知道你爸有几桶水?小找我看的,都不是老货。”
洪鑫接话:“老货要价太高,还怕上当,就想挑几件当代的东西做摆设。方叔叔眼界高,相中的必定是好的。”
他这厢恬不知耻地拍马屁,偏还有人凑上来扇风:“那倒是。教授虽然专精古典文献与文学,但对艺术素有独到见解,审美眼光高超绝伦,令人钦服。”
高诚实这话听得方思慎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瞥一眼父亲,看上去居然受用得很。
方笃之眯着眼笑。心说高诚实这是替他家教授自卖自夸呢,还是替小洪老板做帮闲的清客?真心堂趁着琼林书院倒台,一举购入所有藏品,这其中的猫腻和油水究竟有多少?小高这一趟,怕是不少挣,在自己面前居然瞒得滴水不漏。若非洪鑫今天来,他打算什么时候招供?顺口就要揶揄两句,却不愿儿子知晓自己和洪家少爷的地下交易。
轻哼一声:“审美眼光,不就那么回事?物分美丑,人有妍媸。西施漂亮还是东施漂亮?有眼睛的都分得出来――可惜世上多的是睁眼瞎罢了。”
那俩一边点头,一边随声附和。方思慎只好低头继续翻看那本目录。目录做得很精致,图片清晰美观,下方附着双语说明。翻到一个镂花屏风,十分眼熟,也没在意。毕竟这些东西大同小异,很可能在什么地方见过类似的。又翻到一套茶具,更加眼熟,不禁疑惑起来。自己并没有喝茶的习惯,怎么会觉得这套茶具似曾相识呢?心里想着,随手往后翻,到了字画部分,居然连着好几页都是白贻燕作品。
连忙返回到茶具那一页。想起来了,两年前在琼林书院,被梁若谷招待喝茶所用的杯盘,与图片上这套,越瞧越像。存了这个心眼,再把目录往后翻翻,果然又找到不少旧相识。
方笃之注意到他盯着一架小插屏没动,问:“小思,喜欢这个?”
方思慎转头:“爸爸,这里边有些东西,我在‘琼林书院’见过。”
方笃之嗯一声:“我知道。‘琼林书院’里的东西全部变卖了,刚跟小还有诚实聊这事。还是小生意场上消息灵通,我们都压根儿不知道。”
洪鑫忙解释:“琼林书院的房子让地方政务府回收了,内部物品由所有人拿回去保管。但是他们着急筹钱,又不想惹人注意,干脆做一笔让给了‘真心堂’。”
三个知情人心照不宣,都没有提所谓真心堂乃何方神圣。方思慎只当是某个做艺术品生意的公司,并没放在心上。洪鑫说得含蓄,他想想也就释然:琼林书院曾经名噪一时,送小孩子去学习的多数非富即贵。爆出丑闻之后,看媒体报道,言辞间对涉事受害一方极为慎重,只抓住白贻燕范有常身份大做文章。如今白贻燕瘫痪在床,无法服刑,那经济赔偿恐怕到了天文数字……
当然,他猜不到的是,洪鑫第一个知道琼林书院卖藏品,立刻向汪媳硎疽包下来。洪大少清楚那座院子里的家底。真正的古董不见得多,但光白贻燕自己的字画就不在少数。艺术品的价钱并不会跟作者品行成正比,尤其拿到海外,转手就可能炒出十百倍。可惜这批货不单卖,零零总总近两百件东西,即使在行家眼里贱如草芥,总价也不是个小数目,况且还要求一次现款付清。
洪鑫深知,“真心堂”要发达,就在这一锤子买卖。上窜下跳地四处找钱,把手里凡是能套现的都抛了,只不敢动四合院项目。最后赌咒发誓从洪要革那里借来一笔,总算如愿以偿,把整个“琼林书院”内部物品,包括一张书案一盏油灯一支毛笔,统统买断。
这里边最冤的,当数那“御府琼林”集团老板崔澧泉。因为太过喜好风雅,被范有常讹了不少钱投在里边,包括许多藏品,都是他掏钱,再以捐赠名义放在书院。除了每次哗众取宠的噱头中出出风头过把瘾,崔董事长平时并不关心书院如何运作,于是这些东西顺理成章到了范有常的名下。此番着急弄钱平息事态,首当其冲就是书院内部藏品。崔董事长不但血本无归,还平白惹了一身膻。只好打落牙齿肚里咽,自认倒霉。
整个操作过程迅疾低调。洪鑫拿到东西,当即组织人马清点整理。为掩人耳目,又掺了些别处搜罗的货色进去,做出这本活页目录。真心堂目前还没有自行拍卖的资质,他需要借助方笃之的眼光和人脉,为这些东西拟定恰当的底价,确定合适的去向。值得收藏的,当然自己留下,等待来日更好的时机。今天来,探病是由头,实则为了这桩。若有那么一两样入了方大院长法眼,直接相送亦无不可。
对于方笃之高诚实之流,这种事,根本无需点破。对于方思慎来说,就是当面捅破,也还要点时间反应。所以从一开始,那三人就没打算点破。
洪鑫接着道:“我记得那里头有不少东西,你也说过不错,就想着买几件,摆到黄帕斜街那宅子里去。”
这话别人听着没什么,落在方思慎耳朵里,那是无限暧昧。原本一片唏嘘,霎时化作尴尬。抬头四顾,恰好看见墙上挂钟,赶紧岔开话题:“都这么晚了,该吃饭了。爸,咱们吃饭去吧。”
高干病房区就有餐厅,既供应病号饭,也提供点餐,外带堂食一应俱全,口味设施与服务俱佳。方笃之有自己的固定配餐,方思慎特地去服务台说明。这边坐着的三人看着菜单闲聊。
洪鑫望着方思慎的背影,冲方笃之道:“叔,我哥可真体贴您。”叫得亲昵又自然,连姓都省了。
高诚实道:“子夏问孝,子曰‘色难’。师弟有一颗赤子之心。”
这话直说到方笃之心坎上,之前那点龃龉顿时消散,微笑颔首。
洪大少没听懂头一句,后一句倒是懂了,大点其头:“没错没错,赤子之心!诚实哥到底是文化人,用的词就是好。”
方笃之道:“你这么有出息,父母不知多骄傲呢。”
洪鑫挠挠头:“嘿嘿……我爸到这两年才不怎么揍我了,说起来,多亏遇上方大哥这么个好榜样。唉,我就是没摊上叔您这么有文化的爸爸,弄得如今跟我哥讲话,就是那啥,弹琴给牛听……”
两个听众被他逗得哈哈大笑,等方思慎过来,再当笑话讲给他听。趁着那两人夹菜的工夫,方思慎横了洪鑫一眼。越相处越熟悉,他渐渐摸出来,这位少爷有时候是真傻,有时候是装傻。不过他还没能完全摸出来,到底什么时候是真傻,什么时候是装傻。
洪鑫临走,忸忸怩怩:“叔啊,让我哥送送我呗。我那个,问问期末复习的事儿……”
方笃之又乐了:“哈哈,送你没问题,期末复习的事儿你别指望。”
方思慎绷着脸把他送到楼下。
洪鑫挨着他蹭蹭:“我跟你爸处得好,你也不乐意?”
方思慎沉默一会儿,叹气:“是处得太好了。”
洪鑫不再说这个,问:“不如一起回去吧?省得明儿大清早往学校赶。”
方思慎摇头:“昨晚就出了状况。我爸他不爱用护工,老把人家轰走。”
洪鑫也就是说说,没指望他答应,一步三回头,走了。
这边高诚实跟方笃之对坐饮茶,一时无话。
半晌,高诚实忽道:“您没让我跟他讲您生病的事,我就没讲。他没让我跟您说他收购的事,我也没说。今天他要来,您说好,我就带他来了。”
方笃之正含着两片茶叶,闻言啐到杯子里,笑骂:“臭小子!你还中道直行了你!”
第五八章
七点一刻,方思慎走出医院大门,考虑是搭公车还是出租车。手机铃响,接通了,听见洪鑫说:“你往左边看,斜对面的报刊亭。”
果然,那辆黑色“骁腾”就停在报刊亭边上。
“我自己走就好……”
“你不过来,我就开过去。”
方思慎当然不想在医院门口惹人注意,只好走过去。坐下了,还是忍不住道:“你不用这样……”
那一个只当没听见,自顾问:“吃早饭了吗?”
方思慎缺的就是这门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无耻本事,只好答:“吃了。”
“我带了粥和点心,再吃一口?”
“不用了。”
洪鑫忽然侧头看他一眼:“方思慎,我是很认真地在追求你,跟你谈恋爱。”
方思慎脸刷地通红,好一阵才下去。直到车停,两人都没再说话。偏有一股浓稠粘腻的暧昧在车内狭小的空间里涌动,大清早的,熏得人酽酽然无端沾染了醉意。
“这儿下成吗?”
方思慎往外看一眼,恰停在博士楼背面花坛后的小路上,这个点儿有课的忙着去上课,没课的还没起床,如此休闲地带,一个人影也不见。
心想他还真是周到。“谢谢”两个字在嗓子眼里吊着,就是出不来。最后只点点头,默默下车。拐弯时回头望望,看见车子掉头离开,不由得站了一站。心中几分感动,几分感慨,几分宁定中的忐忑,茫然里的安详。
接下来的日子里,洪鑫或直截了当,或旁敲侧击,总能准确探知方思慎往返医院的安排,及时上工,尽心尽责当好司机。
他琐事多,待在项目组瞎混的时间渐渐变少,于是每次出现,总要搞出偌大动静,给干活的人买零食请宵夜,且明目张胆在方老师鞍前马后大肆狗腿。如此几番下来,同时看见这两人,不觉成为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课题项目逐渐步入轨道,除去上课,方思慎大把时间精力都放在里头,只隔天去父亲那里陪一晚。
这一日周五,晚上八点主路上依然堵得水泄不通。方思慎坐在车里,头往下一点一点。洪鑫把座位稍稍往后调,伸手将他的头往自己肩膀这边搬。
“啊,对不起。”方思慎直起腰。
洪鑫忽然扭转身,费力地从后排抽过来一个枕头,搁在自己右肩上:“嫌我硌得慌?这样就行了,睡吧,不定什么时候到呢。”
方思慎揉了揉眼睛,假装没看到那个枕头。
“我说你,那么多人干活儿,非把自己搞得这么累。”
“也没有……正好考试周开始了,趁着这段时间把前面大家做出来的稿子过一遍,争取下学期开始前,拿出新章程来。”
心里却还压着一条没说出口。“金帛工程”提供的那部分已录入资料,虽然号称经过了甄别整理,然而自己就是从那里头出来的,怎么可能信得着?必然要从头再看一遍。这念头若传出去,被嘲笑自讨苦吃还在其次,更麻烦的,是当初经手的人跳出来找碴儿……
方思慎意识到这一点,自己都有点儿惊异。吃一堑,长一智,教训竟然不知不觉转化成了预知经验,这对他来说,不啻于历史性的进步。想起那号称盛世文化里程碑的金帛工程,那么多人,花了那么多钱和时间,造出一座宏伟而速朽的沙雕,自己脱身出来,义愤的心情是早就没有了,就连主持修建这座沙雕的人是谁,也常常会无意中忘记。
听见洪鑫嘟囔:“又没人逼你……专爱自个儿折腾自个儿。”
知他是好意,便笑笑。过了一会儿才道:“无论成果大小,这项目只要顺利完成,肯定得交给别人用。如果因为我的浅薄或疏忽造成错误,误导他人,我会觉得无法安心。与其将来后悔,不如现在多用点心力。”
无论如何,人生总有一部分,是自己能够掌控的。这一部分做到什么程度,丝毫怨不得别人。
“真拿自己当神仙呢,嘿!”
洪大少这么说着,表情和语气却是无奈又纵容,甚至带着莫名的骄傲意味。
“眯会儿吧,看你这黑眼圈,你爸见着铁定要唠叨。”
对方跟自己说话历来没大没小,但这般被指挥被教育,仍叫方思慎啼笑皆非。心里终究暖融融的,在等下一个红灯的时候,倚着枕头合上了眼睛。
这一眯眼便当真睡着了。直到一股热烘烘的气流吹得脸上发痒,才醒过来。枕头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下去,脑袋整个靠在旁边的肩膀上。洪鑫就着这个姿势转头看他,简直噘嘴就能亲上去。
“到、到了?”方思慎下意识躲开,“怎么不叫我?”
“刚到,正要叫你。”洪大少不着痕迹地往边上挪开点儿。
他手机握在掌中,屏幕正闪个不停。扫一眼,大概是要紧的信息,立刻回复,手指无声地点得飞快。
方思慎预备推车门。想起周末正是应酬最勤的时段,犹豫一下,道:“明天早上别来了,你……”
期末考试即将开始,这个周六举行本学期最后一次项目组全体成员会,方思慎必须早上回学校。
洪鑫手里动作丝毫不停,脸却朝着他,呲牙一笑:“你心疼我?”
方思慎噎住。瞪他一眼,下车走了。
第二天早晨,闹钟才响,方笃之便伸手掐断。看方思慎睡得香,就在陪护床前站了一会儿,满面爱怜之色。这一住院,倒把儿子对自己那点阴影与防备住没了,方笃之心里觉得实在是值。下楼溜达一大圈,才端着早点回到病房。
“爸!您怎么不叫我!”方思慎手忙脚乱冲去洗漱。会议定在十点,睁眼居然已经九点有多。
方笃之把早点摆上桌:“急什么,让他们等。这点耐心都没有,怎么跟你做课题?”
方思慎放弃跟父亲沟通,冲出来拎起书包就走。
“小思!把早饭吃了。”
只好回头抓起两个烧卖:“对不起,爸,我真得走了。”
一路冲下楼,熟悉的黑色轿车进入视野,正静静停在斜对面马路边上。大喜,想也没想,直接抬腿跑过去。见洪鑫正坐在里头对着手机念念有词,赶紧敲敲车窗。
“你吃早饭了吗?”车子开动,方思慎不着急了,托着两个烧卖问。
“没。”
“那你拿一个吧。”
因为方思慎总在医院吃完了出来,洪大少最近不再带早点。望着他手里可怜兮兮的两枚烧卖,笑:“骗你的,我吃过了。再说就这点玩意儿,还不够我塞牙缝呢。”
“你刚才在做什么呢?”方思慎一边吃一边问。
“复习啊。就这一会儿,背了五个论述题。”
“对不起,等久了吧?我睡过头了。” 方思慎内疚起来。洪鑫从来不会在这种时候给自己打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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