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入旧年 - 分卷阅读19
清醒过来,走过去稳稳握住他的手。
他竭尽全力克制住自己,手好歹是稳的,但楚平和向晚却看得很清楚,郑予北在那一瞬间就面无人色了。他最爱的眼睛,那一双黑曜石一般夺目的眼睛,现在只剩下一片空洞的迷惘,每一次眨眼都像是要放弃,平白令他一阵阵的恐慌。
而他骄傲的、永远神气活现的胖头鱼,在他坐下来的时候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然后转过脸把额头抵在他肩上,一言不发。
“……”郑予北深知这是出了大事了,一边搭着林家延的肩来回摩挲,一边焦虑地看着楚平夫妇,希望他们能给个靠谱的解释。
陈向晚看看紧闭着嘴的楚平,又看看忧心如焚的郑予北,只好站出来开口:“ct做过了,明显是有肿瘤压迫了视神经,所以突然失明了。那个……肿瘤很小,但是位置不巧,良性还是恶性也不能判定,还需要进一步详细检查。”
郑予北旁若无人地拥紧林家延,沉声问着:“能不能直接手术,打开来看是良性还是恶性?”
陈向晚无奈地摇头:“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开颅,因为肿瘤离视神经太近了,稍有不慎就会伤到。而且如果是良性的话,完全可以从大腿动脉送一个……呃,小仪器进去,微创手术就可以解决了……”
事关重大,郑予北干脆打破沙锅问到底:“那如果是恶性的,详细检查期间会不会转移?”
一直沉默的楚平回答他:“可能性当然也有,但我们认为非常小,这个肿瘤有百分之□十的概率是良性的。”
什么百分之□十,就算有百分之一,落到某个人身上就会变成无法挽回的悲剧。这个念头锐光一闪,很快被郑予北死死压了下去。他知道楚平和向晚是家里人,能说出这样的话一定是仔细考虑过的,也是他们身为医生能给出的最佳答复了。
“……谢谢。请问还有多久能定下治疗方案?最近家延他需要注意些什么?”
林家延从进了医院开始就极其阴郁,总共也没说满十句话。陈向晚存了一肚子该交代的话,这会儿总算见到一个脑筋还算正常的人,眉眼间立时露出一种释然欣慰的神色:“我和楚平都不是眼科专家,我们只能给一点最基本的建议。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下午去问问最懂行的人,下班以后我再去找你们。”
郑予北也只能点头答应。林家延这时候已经脱离了他的肩,抓着他的手静静坐在那里,无声无息,木然沉寂。
楚平简直是看不下去,直接走到林家延面前蹲下:“家延。”
“……嗯。”
“突然看不见了确实很恐怖,我现在闭上眼睛就能理解你的感觉。但这很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良性肿瘤,你没必要这么消沉,请一段时间的假好好休息休息就是了。”
“……谢谢姐夫。”
楚平还想再劝几句,郑予北悄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也就适可而止了:“行,那我们晚上见吧。我请你们吃饭,地方离你们家越近越好,一下班我和向晚就过去……予北你赶紧陪他回去吧,先睡一觉安安神也好啊。”
郑予北牵着林家延站起来,低声向两位医生道了谢,如珍似宝地护着怀里的人慢慢往前走。陈向晚心软,想赶上去送送他们,却被楚平揽了腰拽回来:“别去。少说予北要照顾家延好几个星期呢,你现在帮着他,以后难道能一直帮着他?不如让他从现在开始适应。”
陈向晚忍不住叹气:“看不见的人可不是那么好照顾的……”
楚平紧了紧手臂,安慰道:“那他也得学着照顾。诶我说你都跟着忙了一上午了,是不是也该去歇歇了?”
“我不累。”向晚仍旧盯着通往电梯的走廊,目送那两个人相依相偎的身影。
“你可以不累,可我们家宝宝会累的……”
最后的最后,楚平不由分说地把陈向晚拉走了。
车库里,郑予北喋喋不休地立志于分散林家延对于黑暗的恐惧:“来,脚抬高一点,这儿有道坎……家延,你的车呢?是不是还在工作室楼下?”
“同事帮我开回去了,我给了他地址。”林家延从口袋里拎出钥匙,整一串都塞到郑予北手里:“你替我收着吧,车钥匙门钥匙都在,我最近大概是用不到了。”
郑予北的手分明顿了一下,但不敢让林家延发觉:“嗯,好。回去了你先睡一会儿,晚上楚平还说要请我们吃饭呢……”
林家延跟着他,一步一步异常谨慎地走到车边。郑予北替他拉开车门,扶着他的肩把他安顿在副驾驶上,无限缱绻地吻了吻他的额角。
这双牵着自己的手是熟悉的,亲吻也是熟悉的,林家延浑身的防备渐渐卸下来,可惶惶然的样子却更明显了。郑予北开了另一边的门坐进来,又倾身过来亲手给他系上安全带,柔声道:“我要开车了,前面有个减速带,会稍微震一下……”
其实他这样不断地汇报实时信息,对于骤然失去视力的林家延来说已经是最恰当的照顾了。他看不见,那么用语言描述出他应该看到的东西也是好的,多少能抵消一些过于深重的不安。可这不够,这远远不够。
天之骄子,目下无尘的林家延终究还是害怕了。
郑予北刚要转动钥匙,林家延就摸索着伸出手来,寻到他的手指紧紧抓住:“北北,你订的电影票呢。”
郑予北把左手也覆上去,极尽温柔:“我给阮棠了,让他带他家黑天鹅去看吧。”
林家延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喃喃自语:“……可是我也想看啊,我等了好几个月才上映的新片,我想看啊。”
郑予北心底猛地一阵抽痛,一把揽过林家延吻在他眉心,忽然什么宽慰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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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郑予北小心翼翼伺候林家延换上睡衣,铺了床摆好枕头,很快就扶着他躺下了。林家延一直睁着眼,郑予北坐在床边摸摸他的脸,轻声问:“你还有光感吗?”
林家延摇头。
“睡吧,别多想了。”郑予北俯身吻一吻他,替他掖好被子,想了一下又补充道:“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陪你。”
虽然林家延已经感觉不到光线了,郑予北还是把窗帘拉严了,卧室门关紧,然后才抱着个平板电脑趴回床沿上,悄无声息地处理阮棠发给他的后续工作。刚才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家延代他接了阮棠打来询问病情的电话,亲自把大致情况都说清楚了。郑予北经过考虑,眼下决定先申请一个月的远程办公,阮棠已经替他跟老板说过了。
老板比他们大不了几年,听说郑予北是要照顾病人,又收到他本人绝不耽误工作进度的保证,倒是非常爽快地点了头。技术骨干本来就这么几号人,除了工资翻倍、送房送车这种狮子大开口的要求不能答应之外,别的一概全是浮云。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林家延的呼吸声总算平定了,看样子大约是睡熟了。郑予北轻手轻脚地掩门出去,终于有时间坐到沙发上去,清理自己一团乱麻的思绪。
远程办公,意味着他可以省去路上的时间、跟同事闲聊的时间、跑到老板那儿汇报进度的时间、隔着一块桌板跟阮棠打架的时间,每天上午加下午抽出四个小时来工作肯定是够了。剩余的分分秒秒他都要花在林家延身上,包括准备一日三餐、打理一切家务,还要想想没有视力的人能有什么消遣活动,尽力避免林家延就此抑郁了。
要营造适宜林家延行动的环境,首先就得搬开好几件家具,把卧室到客厅再到浴室的通道变成直行道。想到了就要做到,郑予北挽起袖子,立刻着手挪动沙发和茶几。
那茶几的四只脚还没来得及开始摩擦地板,门铃声就急促地响了起来。郑予北刚要去开门,卧室里突然传来一声闷响,让他不得不跑去看个究竟:“家延……家延你怎么起来了?撞到什么东西了?”
其实用不着林家延说了,他自己正揉着的膝盖和近在咫尺的床头柜尖角已经把什么都说明白了。郑予北心疼地拨开他的手:“别揉,揉了肯定淤血。”
林家延低着头:“我……忘记我看不见了。”
门铃还在不依不饶地唱着歌,林家延轻轻推一把郑予北,催他去开门。失明的人总会经历一个听觉灵敏度大幅度提升的过程,林家延只听见一片纷杂的脚步声朝自己的方向过来了,然后大脑在他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就代他做出了判断。他坐在原地没动,只略微抬起了头,开口道:“爸,妈。”
何嘉h赶紧把他的头揽到自己怀里来拥抱了一下,放开之后就细细打量起他的眼睛来:“你……一点都看不见了?”
在医院的时候,林家延先通知了郑予北,然后就赶紧打了自家爹娘的电话,说是检查完就跟郑予北一起回去。陈向晚后来又特意致电安慰过林逸清夫妇,详细说明了各种检查的结果、可能的治疗方案和手术预后,但为人父母的忧虑远不是这么容易就能打消的,所以他们还是亲自赶来了。
林家延沉着脸默认了,被迫倒过来安慰何嘉h:“不会有事的,妈你不用太担心。”
何嘉h在心里默默地念,你都看不见了你妈我还能不担心么,可鉴于儿子拳拳孝心日月可鉴,只好摸摸他的肩头表示同意。
林逸清站在一边看着,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飞来横祸,既然孩子已经知道要积极面对了,做父亲的也没必要废话太多。人家正母子情深呢,郑予北也只能待在林逸清旁边,抿着唇保持沉默。
“……嘉h,你让他接着睡吧。”
林逸清忍不住说了这么一句,何嘉h这才注意到明显是刚被掀开的被褥:“好了好了,妈不打扰你休息,你躺下吧。”
妈妈的话总是要听的,林家延拥着被子缩回枕头里,闭着眼说:“予北,你帮我陪陪爸妈。”
郑予北点了两下头,猛地意识到林家延看不见他点头,忙不迭发出声音来:“……嗯,我知道了。”
很快地,客厅里一场小型的正式会谈就开始了。
他们进门前,郑予北刚挪了沙发,茶几却还在它原来的位置上。结果郑予北倒了两杯红茶出来,放在茶几上,何嘉h想拿起来喝一口的时候才忽然发觉,那杯子离自己少说有两米远。
郑予北大大地尴尬了一下,躬身拿了杯子,恭恭敬敬双手奉上:“抱歉,我刚才在移家具,免得家延最近走路撞到什么东西。”
何嘉h尝了一口红茶,几乎立刻就知道这是自家儿子的口味,因为里面全都是新鲜柠檬汁特有的味道。她早就猜到,这个小爱巢里的家务大概都是林家延包办的,现在算是证实了之前的猜测,也更加坚定了她心里的打算。
“予北啊,家延这病虽然是良性的可能性大,但现在毕竟是完全看不见了,谁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之类的。且不说这个,他时时刻刻离不了别人的照顾,我和他爸爸商量了一下,觉得他还是搬回家住比较好。你还要上班,我们总比你有时间,也好让他手术前先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林逸清一直在观察这个永远表现得极其诚恳的年轻人,心想他可能马上就要答应了。可谁也没料到,郑予北在这件事上表现出了斩钉截铁的坚定:“伯父,伯母,我想还是由我来照顾家延比较合适。公司那边我可以远程办公,写程序在哪儿都是一样写……而且家延很孝顺,他可能不会愿意回家去麻烦你们。”
何嘉h转过头与林逸清对视了一眼,然后林逸清开了口:“我能理解你这种……急切的心情,但是照顾一个病人可能比你想象得要琐碎得多。别的先不提,我只问你一句话,你会烧饭做菜吗?”
“会一点,但做得不好……”其实是没有林家延做得好,可人家父母就坐在对面,郑予北不太敢直说:“不过我可以学的,我一定会尽快学会。”
何嘉h慢慢地笑了笑,笑得实在是说不出的意味深长:“好,我们假设你能处理好吃饭的问题……还有一点,家延一生病就要闹脾气,跟平时就像不是一个人一样,这是他小时候肺炎差点烧坏脑子留下的毛病。他现在这是看不见了,不是简单的感冒发烧,你真能受得了他?”
郑予北有一点点可疑的脸红:“我没什么受不了的。他平时对我很好,我正愁没有机会报答他呢。”
何嘉h还是不放心,还想再劝他,这时候林家延却出现在了卧室门前,摸着墙的那只手十分用力,骨节上的皮肤都透出了青白色。
他安安静静地站着,神态平和,好像那只无措慌乱的手不是他的一样:“我不想搬回家,不想让你们都围着我团团转。我生病了让你们担心,我就已经觉得我很不像话了。”
林逸清甚至没看清郑予北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一眨眼他就已经到了林家延身边,握住他的手低声说道:“不好好睡觉跑出来干什么,万一你再撞到别的什么东西呢……”
就在他背后,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林逸清与何嘉h的眼神里忽然有了不一样的内容。世上只有三件东西绝对无法掩饰,贫穷、咳嗽和爱情。郑予北和林家延之间的感情,已然不需要什么亲昵的动作和言语来表达:它昭然若揭,坦然平静,就这样毫不避讳地存在于这套房子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这样相爱,也许让家延在最需要照顾的时候离开这儿……也未必是个好主意吧。
林家夫妇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意思,于是何嘉h话锋一转,叫住了正要把林家延送回床上的郑予北:“予北,既然你坚持要家延留在这儿,那就按你的意思办吧。我明天上午过来一趟,你先做一顿午饭给我看看,有什么不会的我教你。家延口味挺刁的,从小给我惯坏了,他要喝的咖啡红茶奶茶我都要告诉你怎么调,你明天把原料都准备一下。”
郑予北眨眨眼,眉梢带出一点淡淡的欣喜:“那太好了,谢谢您。”
“还有……”何嘉h又看了一眼他们紧紧交缠的手指,不知不觉放柔了声调:“好像阮棠发了个邮件给家栋,他凑巧立刻就收到了,所以刚才打了个电话给我。李袤平时只有下午五点以后才去剧团的演出地点上班,这段时间我会让她经常来给你们送点东西什么的……”
林家延回过头来,有些犹豫:“怎么连她都惊动了,她还没进我们家的门呢,这样差遣人家合适么……”
何嘉h摆摆手,理所当然地回答:“这是家栋提出来的,又不是我要求的,应该他已经问过李袤了吧。订婚宴都办过了,她也算是我们家的人了,你别老是怕麻烦她。”
“……”
在林家延欲言又止的沉默里,照顾他病中饮食起居的分工就这样定下来了。他被郑予北弄回被窝里去,迎面而来一个无声而缠绵的深吻让他忘记了本来想要反驳的话,随后就陷入了长时间的昏睡里,连自己父母什么时候走的都没听见,算是彻彻底底地睡沉了。
人算不如天算,后来楚平和陈向晚夫妇还是没能赴约。因为楚平下午被抓上了手术台,中途又出了意想不到的情况,直到九点多还没出来。
陈向晚问过了专家,如约打了郑予北的手机,他就跑去书房拿了纸笔,好好地坐下来一边听一边记――
“家延不是逐渐失明的,所以他会产生对黑暗环境的高度恐慌,对突然出现的声音或者肢体接触都会有抗拒心理。你照顾他的时候,不管做什么都要提前告诉他,哪怕是开门开窗也不能不说一声就直接去做。”
“你要鼓励他练习一些基本的动作,比如自己去洗手间,自己喝水,自己吃饭之类的。除了听广播,你要给他找点别的事情做,否则他很容易有抑郁倾向。但是……也别贸然把他往外面带,他搞不好也会对人群产生恐惧的,这你就自己观察决定吧。”
“就算他不说,他也免不了会害怕的。良性的可能性确实大,但谁也不敢保证是百分之百。他只能在家待着又没别的事情可做,肯定会翻来覆去想自己的病,你要尽量转移他的注意力。你可以多跟他说话,多跟他发生肢体接触……反正别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人。”
“他看不见了,对很多事情的灵敏度可能都会下降。你最好仔细观察他的行为,如果有什么不好的变化要及时告诉我,我来考虑是不是病情出现起伏了。饮食要规律,尽可能精细一些,作息时间也要固定……”
一通电话就这样打了半个多小时,郑予北记了满满一张a4纸的注意事项,放下笔时连脖子都酸了。
而林家延坐在郑予北事先给他搬好的椅子里,始终静静地抓着郑予北的左手,一直等到他把电话挂了,才缓缓转过头去“看”向他。
郑予北也陪着他不说话,只是伸手抱住他的腰,温柔地把他收进自己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之七,关于水产养殖――
鱼爸:你个死狗你给我过来!老子好吃好喝喂了二十来年的鱼,交给你的时候全须全尾的,怎么你叼走不到一年就给你养瞎了?!
北北: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啊,它突然就看不见了……
鱼妈:你这池子是恒温的吗?鱼食是按时投喂的吗?有没有预防寄生虫?有没有赶走它的天敌?
北北:前面几项都有……它的天敌是什么?
鱼妈(大怒):狒狒啊!它的天敌是那贱狒狒啊!你是不是让狒狒摸了鱼了?它摸什么都会坏的你不知道啊!!!
(场景闪回,导弹专家一个月前受命返回基地,临行前拍胖头鱼的肩表示‘我走了,你好好孝敬爸妈’……)
北北(慌张地):诶呦好像还真被它摸过一把……
鱼爸:你有没有搞错啊你!你养鱼不防狒狒的啊!早晚得给你养死了你信不信?
北北:……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
鱼妈:不行!你给我跳下去,跳水里去给我家胖头鱼赔礼道歉!
北北:……
池子里的瞎鱼傻乎乎地游着,忽然撞到池壁上,晕了。北北大惊,赶紧下去把它叼上来,蹭蹭安抚之。
瞎鱼好不容易缓过来,气鼓鼓又回水里去了,谁也不搭理了。
鱼爸气得吹胡子瞪眼,塞给北北一本花花绿绿的书,封面一行大字,“水产养殖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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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沉,郑予北把林家延仔仔细细洗干净了,用被子裹起来,自己仰面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那上头只有墙纸的花纹,他当初装修的时候没装顶灯,现在怎么看怎么觉得光秃秃的……可就连这光秃秃的天花板,他的林家延也看不见了。
两个人都没睡着,却都沉默着,像是一门心思要从这沉默中得出什么结论似的,一个比一个安静严肃。林家延是无法接受自己突然失明的事实,郑予北却在考虑完全不一样的问题,而且最终他还忍不住问出来了――
“家延,为什么选择留在这儿,让我照顾你?”
林家延侧身面对着他,抱着他的胳膊,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是你自己说……你爱我的……”
他答得一点也不旖旎,一点也不顽皮,只是坦坦荡荡,据实以答而已。郑予北猝不及防被醍醐灌顶,骤然意识到身边这个拿他的睡衣磨着牙的温热生物,已经是他的心头挚爱。
不管他说什么,不管他做什么,只要他在,自己心里就是安宁美满的,就像气定神闲地拥有全世界。
在林家延的法典里,爱情有很多很多的附加条款。因为爱了,所以他精心照料郑予北的日常生活;因为爱了,他把亲人和朋友都拿来与郑予北分享;因为爱了,他甚至可以容忍郑予北懵懵懂懂,待在他身边一点一点学习面对未来。
现在他病了,他需要照顾了,所以他理所应当地缠住郑予北,开始收取之前无限耐心与温情的利息。他全心全意地信任郑予北,毫无保留,坦然直接,活脱脱一个趾高气昂的债权人。
而他的债务人,也正好感激涕零想报他的恩。
你予我恩,我还你情,我们永不会有银货两讫的那一天,只能日复一日相互欠着。
哪怕这债再重,我也甘愿甜蜜地背负。
郑予北忽然变得柔情满怀起来,可林家延哪儿知道他为什么半天没搭腔,顺便就不轻不重地咬了他一口。这一口来得突兀,郑予北“嘶”了一声,却没把胳膊撤回来,只是转过身去拍拍林家延裸着的背:“乖延延,不要咬人。”
被唤作“乖延延”的那个东西真的是心情不好,气鼓鼓地抓着郑予北的手指,一眨眼的功夫又往嘴里送:“怎么……你不愿意照顾我吗?”
郑予北亲密地拥着他,抬腿搭在他身上,把他尽力拉向自己:“明知道我不可能不愿意,你还问!”
“……北北,我看不见了。”林家延整张脸都藏在郑予北怀里,一开口就带起一片嗡嗡的共鸣:“我什么都看不见了……为什么会突然这样……”
“因为生病了啊,病又不会跟你先打招呼再来。”郑予北耐心安抚他,轻轻亲吻他露在外面的发顶:“有我在呢……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又轻声低语地哄了一会儿,林家延的呼吸渐渐均匀起来,郑予北暗自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把他的头从自己胳膊上转移到枕头上。
目前看来,林家延对突发急病这件事根本没法接受良好,其实换了谁也都没办法接受良好。郑予北给了他很多言语的和无声的安慰,但实际上他自己也心里没谱。他没照顾过病人,自己也没经历过突如其来的病症,就算他想给自己找信心恐怕也是徒劳。
这一夜,郑予北睡得忧心忡忡。
次日清晨,一向只能靠闹钟三请四催才能起得来的郑予北,竟然天蒙蒙亮的时候就自然醒了。这自然醒的副作用极大,太阳穴附近微微作痛,起身时眼前发黑,反正哪儿哪儿都不舒服。
林家延的侧脸埋在枕巾里面,抿着唇蹙着眉,显然是在做不太好的梦。可他还能梦见什么呢,郑予北痛苦地想着,也许他会梦见自己突然失明了吧……的确,再没有比这更恐怖的内容了。
既然起来了,该做的事情这么多,实在也没多少时间可以用来耽误。郑予北蹑手蹑脚收拾了一下屋子,出门去买了早餐和午餐的食材,回来熬了粥摆好包子,秋高气爽的季节竟然忙出了一头大汗。谁知刚想坐下来收收汗,卧室里忽然有了声响。
可能是恋人之间的特殊感应,郑予北一下子觉得要出事,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卧室,结果正看到林家延面无表情地砸了枕头。
郑予北徒劳地张了张口,发现自己已经被林家延的表情给震住了。
“……”林家延大概是郁闷疯了,连接下来怎么发脾气都想不出来了,只知道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延延……”
林家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了另一只枕头,不分青红皂白地往声源的方向砸过去。郑予北也是霉透了,软扑扑的枕头上正好枕套的拉链支起来了,冷不丁狠狠在他额头上划过,立刻就是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不是不委屈的,但猛地涌上喉头的怒气被郑予北拼尽全力忍了下去。他一声不吭地捡起枕头,默默放在床角,然后慢慢掩上门出去了,留给林家延一个独自接受事实的空间。
他不是厌恶我,他是厌恶自己的病,厌恶自己什么都看不见,而我是他唯一能出气的目标了……反复把这几句话在脑子里顺了几遍,郑予北用力地深呼吸平复情绪,直到这时才想起要抬手摸一下自己的额头。
伤情倒是远比他想象得严重,没轻没重地一摸就疼得他发毛。事实上,他去镜子前面仔细察看之后,不得不一点一点擦掉周围的血痕,又找了创可贴严严实实地封住那个稍显狰狞的长形伤口。
做完了这些,把炉子上的粥拿下来盛好,郑予北还得回到卧室去伺候林家延起床。
他出来之后,卧室里又传出过一些零碎的声音,他只以为是林家延在发泄,所以没有立刻去看。等他把自己一下子被打散的耐心收拾好,林家延却已经坐在地上了,正艰难地摸索着床沿想要站起来。
郑予北沉默着把他拉起来,替他把扣错了的衣襟解开又系好,随即紧紧握住那只仍旧在发抖的手,低声问他:“你做好心理准备了么。”
林家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愠怒亦无惊惶,平静如同寂寂千年的深潭。
良久,他点了点头。
郑予北一手牵着他,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步一步把他送进浴室。水杯里是早就倒好了水的,牙刷上也挤好了牙膏,然后牙刷柄被轻轻放进林家延手里:“小心点。”
林家延愣愣地接了,却在把牙刷头送进自己嘴里之前生生顿住:“北北……对不起。”
――对不起,我莫名其妙拿枕头砸了你。
――对不起,我突然病得连早上的洗漱都离不开你。
――对不起,我搅乱了你的生活,让你不得不为了而活。
郑予北倚在门边看着他,看着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睛,心里痛得像被刀贯穿:“没关系,我不怪你。”
这声音控制得很好,平平淡淡,一如既往,于是林家延稍稍安心了一些,该做什么就开始做什么了。心痛如绞的郑予北用力咬了咬牙,把不由自主的叹息也一并封在喉咙里,硬是一丝声响都没有发出来。
对于郑予北的隐忍、郑予北的伤口,林家延自然是一无所知的,只在被人牵到饭桌前吃饭的时候问了为什么家具的位置不对了。郑予北解释说,我是怕你行动不便,所以昨天挪了一下,你只要记住从卧室出来一路直行就可以了。
林家延安静地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完全看不出方才暴戾的踪影。
可郑予北心里非常之清楚,他的坏脾气恐怕是刚刚开始。
昨天约好了何嘉h上午会过来,郑予北还来不及忐忑,迫在眉睫的问题就压倒了他对于所谓“厨艺评审”的不安。林家延平时虽然宠他,却也没进展到亲手给他喂粥的程度,小时候福利院又在吃饭的问题上放任孩子们自生自灭,因而郑予北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给别人喂流质食物。
第一勺少说三分之一都落在林家延下巴上,郑予北手忙脚乱给他擦掉了。第二勺算是圆满完成了,可林家延不知怎么的就呛住了,勉强吞咽以后趴在桌上咳了好一会儿。
待他咳完了,郑予北脑门上已经紧张得冒了一层热汗,战战兢兢又继续了之前的工作。幸好一大早乱扔东西的愧疚还在,林家延一口一口地往下咽,态度十分温顺,方便了郑予北总结经验教训。
勺子不能盛满,粥要事先吹一吹,餐巾纸要时刻握在手里,别让黏糊糊的东西一直粘在他嘴边。如果他皱眉头了,那就不能喂得太急。
如此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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