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封 - 分寸
南州第二人民医院的病房里。
方宜悠悠转醒,浮沉的光里俨然站立着一个挺拔高大的男人,不苟的装扮,英俊帅气的脸上经年不变的冷肃,虽浓眉微压,但窗外漏进来的一缕阳光反倒让他优越的五官线条少了几分攻击性。
年华正好的少女心砰然一跳。
见人醒了,梁从深这才回神,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冷淡:“醒了?”
“哥……咳咳,你怎么不坐着。”
“一会儿学院还有事。”
他态度并不亲和,对那晚发生的事没有任何愧疚歉意。把人送来医院后,他自己也简单处理了伤口就马不停蹄赶去见谢佳菀。
这是他第一次出现在方宜的病房。方宜咬了咬唇,藏在长发里的脸庞被蒸得热气氤氲,抓着被子有些艰难地要坐起来。
梁从深皱眉:“别乱动,你的陪护呢?”
方宜睁着眼看他,几许期待,可梁从深不进反退,要出去找护士的架势。
“咳咳……我没有陪护,一直……咳咳咳……都是我小姨得空了来照顾我。”她似乎有些激动要叫人,突然开始剧咳,一张小脸憋得胀红。
梁从深终于神情微变,询问她:“怎么了?”
方宜摆了摆手,勉强笑了笑:“哥,我想喝水,你可以给我倒一下吗,谢谢。”
床头就有水壶,梁从深看了眼,走过去颠了颠。方宜小声说:“呀,水房在走廊尽头。”说完仔细观察了一下梁从深脸上的表情,并无任何不豫。
“咣”一声,梁从深将瓶盖重新合上,单手拎起来,没多说一句话就走了出去。
注视着那个清瘦有型的背影消失,方宜捂嘴笑了笑,抿头发长吁口气,从枕头下掏出手机劈里啪啦开始打字。
唐苏来到病房的时候看到就是嫣然少女穿着宽大病号服坐在床头对手机傻笑。
“你伤好了?”
方宜被唬了一跳,“唰”地抬头将手机捂在胸口。看清来人后,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庆幸多一点,她叹了口气:“小姨,怎么是你呀。”
唐苏把水果点心往床头一放,哭笑不得:“不是我还能有谁。”
说起这个,唐苏还是不禁有点心酸。
方宜的父母关系不好,她从小跟外婆外公长大,怕她缺爱,全家上下都拼命娇宠她。
方宜笑得更悦,唐苏也终于嗅到一丝不对劲,空气里似乎有淡薄的烟草味和冷香。
现在是下班时间,荣乐昕到骨伤科询问她主管病人会诊的情况,事情拖了两三天,病人都要出院了骨科这边还没人去看,她风风火火,若不是穿着白大褂,护士都要以为她是闹事的病人家属。
水房靠近护士站,荣乐昕一扭头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实在是梁从深太鹤立鸡群,他和唐旻正都属于那种在熙熙攘攘人群中也不妨碍女孩搭讪的男人。
这不,有下班了的小护士鼓起勇气跑过去要微信。
不出十秒,小护士脸色微变,憋着嘴要哭的样子攥着手机灰溜溜回来了。
荣乐昕放下拍照的手机,托腮饶有兴趣地盯着,正盘算怎么和谢佳菀添油加醋。她人如今在新州,荣乐昕自动把自己当作她在南州这边的线人。
男人是最不靠谱的玩意,和女朋友异地,有几个能管得住那根东西的,尤其是梁从深这号公子哥。
别看现在人模狗样,打扮正经,可内里是腐烂的奢华。
这边护士一脸八卦:“小林,他怎么说,拒绝你了吗?”
小护士一脸要哭不哭,突然就变脸“呸”乐一声:“他说如果我不介意当小三的话……什么东西啊!”
一堂哄笑,又散开各司其职去了。
荣乐昕颇觉满意点了点头,可立马又觉得不满。什么叫如果她不介意当小三,那意思是如果有女的愿意当小三他就来者不拒?她顿时火冒三丈,骂了句“妈痹的”,想立马和谢佳菀通话。
可她还是决定先办正事,把骨科的会诊医生喷了一通,直到对方连声求饶承诺今天下午就立马去看病人,她才肯息事宁人。
要往外走的时候,她又突然想起:梁从深为什么会出现在她们医院的骨科病房。
他在医科大任何一所附院都能开绿色通道,按理说和他有关系的人要是住院,应该首选他们医院才对。
想着想着,荣乐昕又提步走去了护士站。
*
病房里,唐苏正要出去,谁承想和刚好回来的梁从深撞了个正着。
“从深……哎,你说小宜这孩子,怎么能劳烦自己老师去倒水呢。”说着连忙接过他手里的水壶,扭头嗔了方宜一眼。
方宜吐了吐舌头,撒娇道:“那我渴嘛。”
梁从深随她接过去了,手插回兜口,淡淡道:“举手之劳。”
“小姨,我都说了你把我们哥想得太可怕,其实你看他真的如我所说很‘亲民’的吧!”
唐苏无奈一笑,不过她也的确了解到梁从深私底下和学生关系很好,年龄上没有太大差距,他也就任由他们熟络称呼声“哥”。
“既然你来了,那我就先走了。”
唐苏和方宜都有些惊讶,方宜撅嘴,不动声色用水杯遮住了脸上的情绪,没有说话。最终还是唐苏放下手里刚拿起来的水果,说:“那我送你。”
梁从深没有拒绝,微微颔首,对方宜说了句“好好休息”就如风离开。
已经近午休时间,走廊上除了护士没什么人走动,唐苏有些不安地搓了搓手,低声说:“这件事,是小宜冲动,那晚多亏你把她送来医院。”
幸好那人脱手,力道失偏,方宜肩膀的伤口尚浅也没有伤害到骨头,不然唐苏根本不知道如何跟家里人交代。
梁从深目视前方,表情寡淡,始终有层如雾的疲倦笼罩。
“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因为我受的伤,送她来医院是应该的。”
唐苏其实更怕这件事会影响他,但见他并没什么波动,也就把满腹的话生生咽下去了。
两人沉默一阵,忽听到梁从深沉声问:“唐医生,你了解阳惠勤多少?”
“我是指,她在你们宿舍跳楼自杀的事。”
封闭的空间,唐苏突感一阵疾风,刮得她的心脏急遽下坠。她猛地抬起脸,怔怔望着梁从深,半天挤不出一个字:“你……你怎么知道?”
梁从深嘴角抹了丝冷笑,看得唐苏竟锋芒在刺般。
“我不该知道吗?那时候,我和菀菀还没有分手。”
“可是,可是之后不久,佳菀不就和你提分手了吗?”
闻言,梁从深黑眸骤沉,眉眼间那片阴影杂乱丛生。
唐苏自知说错话,连忙兀自解释:“我没别的意思,也不是要惹你不快。当时我也是在佳菀和你提分手后一段时间才知道。惠勤死后,她也不怎么愿意和我们来往,总是一个人,在图书馆呆一整天很晚才回宿舍。”
不像先前热恋的状态,早早就迫不及待回宿舍和远在千里之外的男朋友视频,叽叽咕咕分享学校的事。
梁从深沉默听着,心痛如绞,脑子里晃的画面全是她失魂落魄孤零零的样子。
沉默娇说得对,当时他作为她的男朋友却对她在学校遭遇的事故、过的什么样的日子一无所知,真该死。
他说爱她,放不开她,却连主动找寻真相的实际行动都没有。
再次出声,他喉头发苦,声音明显哽咽。
“那她死后,她的遗物到哪里去了?”
“被她父母带走了。但其实,她家重男轻女,她爸妈并不重视她,她和家里关系也不好。但人是在学校没的,她爸妈不远万里赶过来拉白幅闹,抱着她的遗物要讨公道。学校为了平息风波,给了他们一笔钱。”
梁从深脸色阴郁,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知道她家具体在什么地方吗?”梁从深只听谢佳菀介绍过,她是陕北人。
唐苏满肚子疑惑,不知道梁从深为什么会突然问起阳惠勤,而且事无巨细。
“我不知道。”她如实回答,但看梁从深有些期待迫切的模样,她多么希望自己给出的答案是对他有用的。
梁从深没什么反应,道了声“谢”就要离开。
“从深……”唐苏的声音急切从喉咙逸出来,有些走调。
“那个,其实……”其实我喜欢你。
在医科大重逢之后,唐苏知道他是曾经舍友的初恋男友,两人有过几面之缘,又因为工作的缘故有过不少接触,对梁从深这样男人,很少有女人不动心。
只是,唐苏并没有那个自信。她知道梁从深身边美女如云,自己平凡普通,根本入不了他的眼。所以,两年的时间里,她始终默默当一株含羞草。
但知道他一直单身后,她开始减肥、学化妆,可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要更进一步的时候,谢佳菀又突然出现了。
他答应和她吃饭,却携曾经的恋人出席。
所以那晚在西餐厅,唐苏第一次被嫉妒冲昏了头脑,故意让梁从深误以为当年谢佳菀是因为劈腿叶栩才和他分手。
事后,她也后悔过,深深埋怨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阴暗的想法。
可她同样不甘愤怨,凭什么美好的爱情、童话般的破镜重圆、命中注定的久别重逢都只发生在谢佳菀身上。
同样都是人,凭什么她有院长父亲、优渥的成长环境、帅气痴心的深情男友……众星拱月般的公主生活,二十八九岁依旧纯净明媚,世俗的磨难没有在她身上留下蛛丝马迹。
唐苏深吸了口气,又想起同学会和谢佳菀彻底崩裂的场景,痛心的同时又觉得委屈。
她凭什么一直高高在上,凭什么只把阳惠勤当挚友。
“你想说你喜欢我。”
梁从深的声音很冷漠,平淡叙述着一个她珍藏又难以启齿的事实。
唐苏心快跳出胸口,可抬头对上他英俊面孔的冷淡,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睛,唐苏瞬间被跌下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她觉得他在审视自己,用轻蔑不屑的眼神将她剥个精光,耻辱感灭顶。
“我……”唐苏嘴唇都快咬出血,头埋得低低的,再也不是那个年年专业第一自诩清高的她。
“唐苏,你挑拨我和菀菀,没用,我就不和你计较。但如果你在别的事上也要菀菀难堪,戳她痛处,我不会放过你。”
说完,梁从深没有丝毫停留,高大的黑色背影冷酷消失在唐苏模糊的视野里。
唐苏整个人软瘫,双脚在抖,斜斜靠到旁边墙壁的扶手上,所有的骄傲被打碎成渣。
身后飘飘幽幽出现一个纤薄的身影,方宜正面无表情地看着狼狈不堪的她。
唐苏突然崩溃,觉得自己受尽屈辱,也不管方宜刚才是否听到了什么,就急急转身,逃一般。
但路过方宜身边的时候,手腕被人攥住。
“小姨,你喜欢梁教授。”
被人戳破心事,揭露伤疤,唐苏反而平静下来。虚弱苍白的脸上浮起嘲弄的笑:“小姨很丢人对吧,我这么普通,怎么敢喜欢他这么个不可一世的男人。”
一阵沉默后,坚定的声音徐徐响起:“不,喜欢他不丢人。难道这世界上,只有那个姓谢的有资格喜欢他吗?”
唐苏微微惊愕,方宜满脸不屑,唇抿得很紧,望着唐苏的眼睛很认真地说:“谢佳菀只会伤害他,当年甩了他一次不够,现在又让他整天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小宜,你不懂。”唐苏轻叹摇头,似乎已经认清事实,“他们从小就认识了,梁从深喜欢她很多年,两人是彼此的初恋。虽然我也不清楚,当年谢佳菀为什么要和他分手,但如你所见,梁从深这么多年从来都没有忘记她。”
高傲如梁从深,能让他俯首称臣的,只有一个谢佳菀。
“可是谢佳菀不要他,这么绝情的女人,怎么配拥有他全心全意的爱!”
唐苏皱眉,下意识张望四周,拉了拉方宜的手,冰凉得骇人。
“好了小宜,我知道你为小姨好,但他毕竟是你的老师,他的私人感情生活不是你可以妄自议论的。”她搞不明白,为什么方宜会这么激动,对谢佳菀的敌意比自己更甚。
方宜忽然咬了一下下唇角,眼睛荡起一层笑。
因为伤口还未痊愈,身体虚弱,精巧的五官虽然没有什么色泽,但她遗传了唐苏姐姐的容貌,媚而不妖,是独有风情的美。
“我知道了,小姨,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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